錫爾水上,輕舸漸遠。
錫爾水畔,垂柳依依。
劉越手持釣竿,背倚柳樹,悠然垂釣。
劉寄遠遠望見安息使臣乘舟渡水,前去北岸讓安息大軍安心等待撤兵之日,心下不禁有些懊惱,他用馬刷替戰馬清理好背鬃,便行至兄長近前,問道:“當真要放安息大軍安然撤兵?”
劉越擡眸看他,反問道:“那你待如何?”
劉寄頗爲不甘道:“此乃天賜良機,若能將這二十萬大軍全殲,安息必定元氣大傷,到時……”
劉越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頭,直言道:“若安息衰微,月氏做大,爲之奈何?”
劉寄端是無言以對,大月氏軍隊確是彪悍善戰,非但戰力不弱,將士更是悍不畏死,戰爭比拼的不止是兵力,將士的戰鬥意志亦十分重要。
譬如匈奴鐵騎雖是強悍無匹,然向來只擅長打順風仗,戰局若是大爲不利,就極易軍心不穩,從而引發大潰敗。
或許是與匈奴較爲鬆散的軍政體制有關,匈奴將領們統率的軍伍多是出其所屬部族,在戰時既想爭奪軍功,又想保存實力,避免本族兒郎出現太大傷亡,自然難以齊心迎敵。
除非匈奴大單于似昔年的欒提冒頓般,是能震懾匈奴各部的梟雄霸主,使得諸部莫敢從王令,匈奴大軍的彪悍戰力才得以徹底凝聚和釋放。
實話實說,月氏作爲曾欺壓匈奴多年的遊牧民族,無疑也是驍勇善戰的,否則後世史上的大月氏也無法演變成強盛的貴霜帝國,只能說昔年的冒頓單于太猛,這纔打得月氏分裂成兩支,被迫各自遷徙。
過往的數十載中,大月氏君臣臥薪嚐膽,默默積蓄實力,雖沒出甚麼賢君雄主,但舉族堪稱萬衆一心,尤是在此次出兵攻伐康居時,大月氏軍民悍不畏死的武勇,不免令漢軍將領們心生提防。
萬萬不可養虎遺患啊!
況且月氏人非是山中孤虎,而是草原羣狼,若是佔據了康居這片廣袤富饒的沃土,數十載後怕不是要成爲另一個匈奴。
或許會比匈奴更強大,蓋因大月氏雖在此戰採取了焦土政策,然康居王都卑闐城及其周邊地域的不少大城仍未被大月氏攻破。
意即是說,若大月氏徹底戰勝康居,進而佔據其南部農耕區,那大月氏就憑空獲得了大批農奴和匠奴,擅耕作,懂冶煉,加之中亞盛產良馬,無疑是爲狼傅翼。
漢廷是絕不會任由大月氏輕易做大,廣川王劉越一絲不苟的遵循着皇帝兄長及諸位重臣早先議定的謀略,助大月氏牽制安息,卻又不會幫着大月氏攻打康居,也絕不會放任大月氏徹底覆滅康居。
正是出於這般考量,安息和大漢兩大帝國的和談進行得頗爲迅速和順利,安息使臣本以爲漢軍會獅子大張嘴,畢竟安息君臣已然得知大漢和巽加簽定的和約條款是何等苛刻,也已做好了忍辱負重,生生被漢軍訛詐的心理準備。
二十萬將士的性命啊,若真是盡數覆滅,安息帝國可不僅僅是元氣大傷那般簡單,只怕是要爆發內亂,甚至會動搖到米特里達梯的主君之位。
安息帝國國土廣大,但是中央集權的程度尚遠不如大漢帝國,與其說是個大帝國,不如說這是一個由八個獨立小王國、許多自治城邦、貴族領地、行省所組合而成的政治集合體,這些小王國或領地不但擁有政經自主權,還擁有各自的軍隊,這些軍隊效忠的對象經常是領主而不是安息君王。
尤爲不幸的是,此番出征的二十萬大軍,正是安息君王米特里達梯的“嫡系”部隊,若是盡皆敗亡,帝國內的國王和領主們還會乖乖遵循王令麼?
槍桿子裡出政權,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正因如此,安息使臣早在和談前,就打定主意要跟漢軍將帥們討價還價的,豈料雖沒見着主帥劉寄,但劉越這位大漢親王卻是“爽快”得緊,甚麼賠償都不要,給些贖金就行。
安息使臣簡直不敢相信自個的耳朵,更怕劉越是隨意敷衍他,畢竟事關重大,他不信沒有大漢皇帝的準允,就憑一個親王就能隨意定奪。
劉越向來寡言少語,也懶得跟他多廢話,請出了皇帝兄長的密旨,攤開讓他細看。
安息使臣雖聽得懂漢話,也能用生硬的語調說幾句簡單的話,然卻不識得漢隸,只得讓隨行的安息譯者替他翻譯,這才曉得密旨裡有準允兩位親王“便宜行事”。
所謂便宜行事,簡單來說,就是無須事事奏報,耽誤時日,當下該如何做便如何做,日後向皇帝和羣臣能給出合理的交代即可。
安息使臣聽罷譯者的講解,雙目瞪得溜圓,他未曾想到眼前這位如此年輕的大漢親王,竟會擁有此等權勢,要曉得主君米特里達梯是絕不會授予他的兄弟們這般重的權柄。
劉越見得安息使臣弄清了現下的狀況,便是毫不拖沓的提出兩國休兵的條件。
二十萬安息將士需支付一千萬銀幣的贖金,外加贖買木鹿城的一千萬銀幣,安息帝國需支付給漢軍兩千萬枚銀幣,且必須是弗拉特斯銀幣。
弗拉特斯乃是前任的安息君主,安息帝國盛產白銀,故流通的主要貴金屬貨幣是銀幣,早先用的銀幣稱爲德克拉馬,樣式是歐洲和中西亞數百年來廣泛採用的希臘古幣,只是各國的德克拉馬銀幣大多都會鐫繪有當代君主的頭像和特殊花紋,以作區分。
所謂的弗拉特斯銀幣,就是指弗拉特斯在位時,安息帝國鑄造的銀幣,每枚銀幣重量約合後世的四克,每個安息士兵的軍餉每月爲四枚弗拉特斯銀幣。
米特里達梯領兵擊敗塞琉古帝國後,佔據了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爲彰顯自身功績,特地鑄造新的銀幣,每枚重愈十六克,故稱爲“四德克拉馬”,倒也更便於發放士兵軍餉,每月一枚。
劉越之所以非要收取弗拉特斯銀幣,是爲免安息人交付些新鑄的銀幣,刻意降低銀幣的成色,弗拉特斯銀幣是用了許多年的,若是品相很新,絕對就是假幣劣幣了。
安息使臣也曉得大漢親王的心思,大家都是聰明人,心知肚明即可,沒必要挑明說破,面子上過不去的。
依秦漢的度量衡,一斤十六兩,約合二百五十克,兩千萬弗拉特斯銀幣重愈三十二萬斤,雖不是純銀,然大多成色還不錯,二十萬斤白銀含量是肯定有的,依照大漢的金銀比價,約莫就是兩萬金。
多乎哉?
不多,着實不多的。
要曉得,漢軍同樣是出動十餘萬騎兵,巽加王朝支付的戰爭賠款高達二百萬金,安息帝國卻只需支付兩萬金,相較之下無疑是“少得可憐”。
巽加使臣險些以爲自個聽岔了,漢軍真的只要兩千萬枚銀幣的的贖金,就肯放過那二十萬安息大軍,甚至會歸還木鹿城?
劉越見得他極力掩飾着驚愕和欣喜,心下不由冷笑連連,復又故作沉吟道:“兩千萬枚銀幣運送困難,我大漢臣民現下多是用金票和銀票到各處錢莊通兌金銀,大夏和西域諸國已建有不少錢莊,方便漢商通兌。不若這般,你安息準允漢商在你國設立錢莊,將贖金送入錢莊內,換了金票和銀票交付給我軍將士,也好方便攜帶,如何?”
巽加使臣更是愣怔,近年安息通過大夏與西域乃至大漢大舉通商,安息的國王和領主們也都頗爲追捧漢貨,故境內的大漢行商爲數不少,安息貴族們也聽聞了不少大漢的風土民情。
所謂的錢莊和金票銀票,身爲大貴族的巽加使臣還是懂的,好歹他會說漢話的,對強盛的大漢帝國又很好奇,自然探聽過不少消息,也接觸過不少漢人,否則主君也不會派他前來議和不是?
聽大漢親王這意思,那兩千萬銀幣是不打算運走,而是留在安息境內,且極有可能是建在安息王都的錢莊裡?
巽加使臣覺着這位親王是不是瘋了?
不過他倒是樂意瞧見漢軍會如此作爲,忙不迭的允諾連連,並表示會請允主君承諾保障境內的漢商安全,尤會多多關照大漢錢莊,絕不會容許他人侵犯。
劉越豈會不曉得他的心思,也不在意日後安息君臣會如何“關照”大漢錢莊,總之在出徵前,皇帝兄長特意囑咐過,若有機會與安息簽訂邦約,首要之務就是要安息人準允大漢錢莊進駐該國,且不得阻撓大漢錢莊向安息臣民放貸及吸納商賈存款。
邦約在手,安息君臣日後若敢翻臉不認賬,漢軍既能撤兵,就能再出兵,直至讓安息人曉得甚麼是誠信爲本,教他們學做人啊。
於是乎,安息使臣代表主君與大漢親王議定了和約,邊是遣人快馬向主君請準,邊是忙不迭的請求渡河去安撫那二十萬安息將士。
劉越自是大方準允,讓他領着護衛自行乘船渡河。
安息君臣萬萬沒料到漢軍會這般輕易的同意休戰撤兵,且只要安息不涉入康居和大月氏的戰爭,無論誰勝誰敗,大漢也絕不會再出兵干涉。
於是乎,康居境內的戰局重回正軌,康居玩命死守,盡全力調集北部遊牧區的軍隊南下增援王都,大月氏拚命猛攻,不求徹底覆滅康居,只要拿下其南部遊牧區,讓月氏部族能得以離開狹小的嬀水北岸,遷徙到馬蹄下這片廣袤沃土。
大多世人並不知曉,安息帝國簽下的這份和約,等同初步向大漢開放了本國金融,後果之嚴重,遠非現下的安息君臣所能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