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末伏。
大漢帝后於拂曉時分從南山河谷啓程,清晨便已抵達長安,從南面的西安門直入未央宮,除卻鎮守城南的城衛南營將士,鮮有旁人知曉帝后已在今日返京。
入宮後,皇后阿嬌回椒房殿補眠去了,皇帝劉徹則是前往宣室殿。
衛尉公孫賀早已候在宣室殿外,見得劉徹邁步而來,便是上前見禮。
劉徹擺擺手,讓他隨着入了宣室。
公孫賀不需劉徹多說甚麼,便是雙手呈上數份冊簿和供狀,同時出言稟報近日徹查詳情。
“如此說來,右中郎將趙立牽涉其中?”
劉徹面無表情,語調和緩的出言詢問道。
“回稟陛下,現下唯有供狀,未見實據,不可輕忽,卻也不可輕信。”
公孫賀雖擅於察言觀色,此時卻無從揣摩陛下的心思,只得毫不偏頗的實話實說。
這右中郎將統率右中郎署兩千郎衛,掌宮禁宿衛,乃是天子最爲信重的近臣之一,且趙立又是羽林將官出身,於情於理,曾任羽林校尉的公孫賀都該避嫌。
劉徹斜覷着他,嗤笑道:“趙立在暗中傳揚此事,於他有甚麼好處?”
對於公孫賀這等明哲保身的態度,劉徹雖可以理解,卻仍是不太滿意。
身爲位列九卿的衛尉,連最粗淺的分析都不敢做,最基本的判斷都不敢下,就將沒有結論的調查結果呈報上來,未免稍顯失職。
“陛下,事關重大,依臣之見,該讓兩方當面對質。”
公孫賀雖聽出皇帝的不滿之意,卻仍不敢輕下斷言,只好硬着頭皮進諫道。
“也好,你去將那供犯押來。”
劉徹擺手吩咐公孫賀道,復又喚候在殿外的宦者令李福去召三大中郎將前來覲見。
不多時,三大中郎將便是入得宣室,並肩成列,向皇帝見禮。
“你等且先看看這份供狀。”
劉徹徑自將涉及右中郎將趙立的那份供狀遞給三人,讓他們傳閱。
殿內中郎將倉素最先閱過,神情沒甚麼太大變化,僅是微微挑眉,便將供狀先遞給了左郎將李鬆。
大漢以右爲尊,三大中郎將雖是同秩,但尋常還是會依先右後左排序,在大多時候其實是無關地位高低的,而是常年養成的習慣。
正如常人上臺階是先邁右腳,還是先邁左腳,尋常自個多是從未注意,但若突是改變,就會生出幾分莫名的彆扭。
趙立和李鬆亦是如此,他們見得倉素將閱看完畢,趙立本待伸手接過,李鬆則是沒動作,豈料倉素卻是將那份供狀遞給了李鬆。
兩人皆是愣怔,趙立縮了手,李鬆則忙是伸手接過,細細瞧了起來。
“這……”
李鬆尚未看完,已是雙目圓瞪,難掩面上的驚訝甚至惶惑。
他偷偷擡眸瞧了瞧神情淡然的皇帝陛下,又用眼角餘光看了看趙立,因兩人中間隔着身形高大的倉素,其實也沒瞧真切。
李鬆心念急轉,曉得這事太過敏感,不是他該出言置喙的,細細閱過後,便是半側着身子將之遞給趙立。
趙立接過細看,眉宇驟顰,執着供狀的手愈捏愈緊,因着太過用力,指甲下已褪下血色,渲作蒼白。
“陛下明鑑,臣雖愚鈍,卻絕不會行此等悖逆之事!”
趙立強抑下胸中憤慨,向坐在御案後的劉徹躬身道,也沒多作自辯,他不信英明的皇帝陛下會輕信這等攀咬嫁禍之言。
劉徹微是頜首,對眼前三人的表現還是頗爲滿意的,至少遇事足夠沉穩,便連趙立這當事者也沒有甚麼慌亂。
或許是人正不怕影子歪,抑或是城府真的深不可測吧。
劉徹從不吝以最大惡意去揣摩旁人,卻也不至偏聽偏信,沒有真憑實據便出手懲治近臣。
便在此時,宦者令李福入內稟報道:“陛下,衛尉已將犯人押到殿外。”
“宣進來吧。”
劉徹擺擺手,復又對三大中郎將道:“你等且站在一旁,聽聽那供犯是如何說的。”
三人自是應諾,隨即退立在側。
衛尉公孫賀領了供犯入得殿內,劉徹擡眸細瞧那供犯,那個尚未及冠的清雋少年。
“草民魯圖見過皇帝陛下!”
少年適才在殿外應已被教導過入殿覲見皇帝的禮數,跪伏在地行叩拜大禮,倒是像模像樣,就是聲音有些發顫,難掩恐慌。
“草民?”
劉徹微是揚眉,頗是玩味的沉吟道。
依着公孫賀查出的信息,這魯圖出身安定郡,自幼孤苦無依,淪落街頭。
四年前,他賣身爲奴,入得宣侯薄尚府中,做了小廝;兩年前,他突是得脫奴籍出宣侯府,由人舉薦入得大長公主府爲馬伕,更因眉眼清秀討了堂邑候嗣子陳須的喜愛,做了他的男寵。
大漢風氣開放,有龍陽之好的世家子弟並不鮮見,陳須豢養男寵也沒讓劉徹覺着太過意外,畢竟依史籍記載,陳須和陳蟜這對兄弟本就都是生活糜爛之人。
只是這魯圖的經歷就頗是耐人尋味了,脫去奴籍,入得大長公主府,還做得陳須男寵,爲薄尚打探到皇后宮寒難孕之事。
薄氏外戚,是漢文帝的母族。
太上皇劉啓尚是太子時,其祖母薄太后爲鞏固自己孃家薄氏的地位,執意挑了個遠房孫女,爲他指婚。
待得劉啓即位爲帝,太子妃薄氏便順其自然的做了皇后。
劉啓內心何其高傲狠戾,自是不甘任薄氏外戚擺佈,想法子讓薄皇后無法孕育子嗣,待得薄太皇太后殯天,他坐穩了帝位,更是再無半分顧慮,以薄皇后久無子嗣爲由,將之廢黜。
薄皇后深鎖寒宮,最終鬱鬱而終。
隨着竇氏外戚逐漸做大,薄氏外戚不斷被打壓,勢力已大不如當年。
皇帝劉徹迎娶陳氏阿嬌爲後,陳氏外戚背後有大長公主和皇后撐腰,聲勢也是不小,薄氏外戚就更顯沒落。
宣侯薄尚作爲薄氏現任家主,自然心焦不已,這魯圖就是他特意在大長公主府下佈下的暗棋。
薄尚自然沒膽子造反,只是想捉到陳氏外戚的把柄。
豈料魯圖的所獲遠超出薄尚的意料之外,竟趁着陳須醉酒時套出了皇后阿嬌宮寒難孕之事,薄尚自是大喜過望。
只需將此事宣揚出去,皇帝陛下即便再寵愛皇后,也必得開宮納妃。
薄氏現下正有數名適齡族女,且皆是才貌絕佳,若加上薄氏過往在朝中乃至宮中留下的人脈,總能送入宮裡,塞到皇帝的御榻之上。
皇后難孕,若薄氏女再誕下子嗣,那薄氏外戚瞬間便可東山再起。
因而薄氏便將這風聲放了出去,起初確是照着薄尚的預料,進行的極爲順利,豈料不知爲何突然失控,謠言愈傳愈偏,竟演變到皇帝劉徹殘暴不仁,不配爲君,故天降責罰,讓其絕嗣。
薄尚不曉得怎麼回事,劉徹卻是知曉的,蓋因公孫賀已徹查清楚。
潛藏在大漢京畿的諸多匈奴細作,正藉機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啊!
“沒想到一根筋的匈奴蠻子,竟也學會了造謠生事,引導民意輿論了。”
劉徹心下感嘆,手指輕輕敲擊着御案上,腦海中緩緩浮現出一張面白無鬚的老臉,想來也和中心説這老閹貨脫不了干係。
想到中行説,劉徹腦中突是靈光一閃,仿似捕捉到了甚麼,卻又瞧不真切。
看着跪伏在地,渾身發顫的魯圖,他微是揚眉,沉吟半晌。
劉徹突是擡頭對公孫賀吩咐道:“押這供犯出去,候在殿外!”
公孫賀雖是滿頭霧水,卻不敢有絲毫怠慢,上前將那魯圖拽了起來,推着他出了殿門,候在外頭。
“李福,過來!”
劉徹喚得李福近前,壓低聲線囑咐了幾句。
李福聽罷陛下的吩咐,心下頗是訝異,面色卻是不顯,便是應諾而出,對公孫賀道:“陛下有令,衛尉候在此處,讓那供犯自行入殿。”
公孫賀不解其意,卻也只得對魯圖道:“你且再去面聖,若敢有半分無狀,小心性命不保!”
魯圖佝僂着身子,驚恐道:“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那便最好,進去吧!”
公孫賀將他推了推,讓他趕緊入殿面聖。
魯圖瑟瑟發抖,卻也不敢再拖延,忙是趨步入殿,再向劉徹行跪伏叩拜大禮。
劉徹沒理會他,卻是望向跟在他身後入殿的李福,出言問道:“如何?”
李福躬身道:“陛下慧眼如炬,確是宦官步伐,碎而不徐,趨而不急,尤是過檻前頓趨不駐,乃是宮儀,莫說市井庶民,便是世家子弟亦不會這般碎步而趨。”
殿內衆人皆是不解其意,唯見劉徹展顏輕笑。
“魯圖,中心説那老狗可還安好?”
劉徹望着跪伏在地的魯圖,頗是鄙夷的謔笑道:“倒是難爲他能想出這法子,也不知費了多大心思,只可惜朕沒甚麼龍陽之好啊。”
魯圖渾身劇顫,慌忙擡頭,急欲辯解:“陛下,草民……”
“安定郡的孤兒?”
劉徹卻是出言打斷了他,冷聲道:“近年在安定郡莫說是軍中遺孤,便是尋常孤兒都不至流落街頭!”
劉徹復又嗤笑道:“倉素,去尋個出身安定的郎衛,讓他用俚語鄉言與這魯圖敘敘鄉愁!”
“諾!”
殿內中郎將倉素出言應諾,分外鄙夷的瞧了瞧癱軟在地的魯圖,便是邁步出殿。
劉徹早已心有定見,倒無需真要等倉素帶人來與魯圖對峙,而是饒有趣味的戲謔道:“大漢重臣何其之多,你爲何不構陷旁人,偏是要攀咬右中郎將趙立,莫不成他與你有私仇?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劉徹確是好奇得緊,若匈奴要鬧得大漢不寧,藉機構陷在軍中威望頗高的秦氏或李氏,豈非更好?
趙立只是區區右中郎將,即便被大漢皇帝冤殺,對匈奴也沒甚麼太大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