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萬乘之尊的皇帝,自去認定一件事,並不需要確實的證據。他認爲是你做的,那就是你做的,沒有多少道理可講。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話不是隨便說說的,而是用無數鮮血和生命證明過的。如果說李璇璣的死,誰最有可能脫不開關係,那幾乎很多人都會第一時間聯想到兩天前在長安發生的一系列衝突。很明顯,長樂候元召就是最近與其積怨很深的人。
元召的手段,皇帝早已經深深領教過了。那年江都王劉非身死,他在千里之外的塞上就能夠做到,並且不留任何痕跡,可謂神出鬼沒殺人於無形。而今天,除掉有可能對他形成威脅的李璇璣,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皇帝劉徹的心中越想越氣,他在聽到李璇璣的死訊時,第一個念頭就是元召殺了他!他即便是一直沒有離開自己的視線,可他也有這樣的能力。身爲帝王,即便是對臣子再依賴再信任,可是發生這樣的事,也是絕對不能容忍的。這是一種對皇權和皇帝權威的公然挑釁,叫做大逆不道!
他看着這個對自己的王朝立下汗馬功勞的年輕臣子面色淡然的站了起來,然後走到自己的近前。當年在含元殿上初次見到他時,還是少年模樣。而今身量長成,雙肩擔起了多少山河重量!想到一些往事時,皇帝感覺到胸口發悶,心中一陣絞痛。他實在是不願意看到這樣局面的發生。
“陛下,臣願意擔下扈成侯之死的一切責任。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不要傷及無辜。”
出乎任何人的意料,元召一開口就坦誠了此事。沒有任何推諉,沒有任何狡辯。空曠的場地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震驚、惋惜、不可思議、……各種情緒交織中,離得近的董宴、嚴助等人明顯看到皇帝驀然握緊了手掌,有一絲痛楚從他的眼中掠過。
“爲什麼要殺他?朕所說過的話,你不會不明白朕的意思……!”
“陛下無需多問。這世間有些恩怨既然早晚都要解決,是躲避不了的。臣願領罪,請陛下責罰。”
“你!……真是豈有此理!”
皇帝的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肆無忌憚的殺了人,還敢表現的這麼坦然,連一點兒畏懼之心都沒有。真是太氣人了!
“元召,你不要覺得自恃功大,朕就不能殺你!以殘酷手段屠殺國家將軍,這樣的大罪,在大漢律法面前,朕也救不了你……說,這件事是指派誰去動手乾的?”
皇帝緊緊的盯着元召的眼睛,想要從那裡面看個究竟。然而他有些失望,元召的目光清澈,沒有慌亂,更沒有躲閃。他只是微微的嘆了口氣。
“陛下,臣願以身擔責,無論有何重罪,都絕不逃避。懇請陛下這件事就到此爲止,以天下大局爲重,避免引起長安臣民更大的慌亂。”
“朕現在問的是,究竟是何人去殺了李璇璣!”
皇帝劉徹加重了語氣,他與元召相隔不足幾步。他不相信元召會聽不懂他的話外之意,只要有人可以抵罪,他並不想真正的治元召之罪。最多趁機打擊他一下,削減一下他頭頂的光環,而不是一棍子打死。這纔是皇帝最想達到的效果。
然而,接下來元召的舉動,讓他大吃了一驚。
面對着皇帝的逼問,元召沒有去看任何人。他只是鄭重的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後推金山倒玉柱以正式的大禮拜伏在地。
“懇請陛下,罪及己身,無需多問!”
荒草沒過膝間,秋風漸及蕭瑟。大漢帝國四海昇平,縱橫阡陌間,正迎來豐收的季節。北方的煙塵已經逐漸飄散,大漠深處的漢軍將士正在醞釀着對匈奴發起最後的總攻。屈服在漢軍馬蹄下的周邊諸王已經來到了長安城外,他們遠望巍峨的高大城牆,不由自主的抖去滿身的征塵,換上鮮亮的服裝,想要以最好的精神走進這座東方大城。
而對這一切作出突出貢獻的那個年輕人,終於低下高貴的頭顱,膝蓋屈服在皇權之下,第一次以卑謙的態度拜倒在荒草塵埃間……。
身爲男兒,立在天地,錚錚鐵骨不屈不撓,自然是一種無畏和勇敢的象徵。而有時候,爲了大局犧牲自己的尊嚴,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巨大的勇氣呢!
皇帝臉色鐵青。在他看來,元召就是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將他的軍。他是算準了自己不會殺他,所以才這樣的吧?想到這一點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帝王威嚴受到了深深的傷害。皇帝身邊的所有人都膽戰心驚,因爲他們看到他眼角的青筋跳了起來,這是雷霆震怒的前兆。
“元召,朕再最後問你一次……。”
然而皇帝的話還沒有問完,伏身在他面前的年輕臣子已經重新叩首在地,大聲說道。
“臣食邑雙侯、大漢尚書令元召請旨意,願爲扈成侯李璇璣之死抵罪,請陛下恩准!”
衆人震驚。元召今天這是怎麼了?自己要找死嗎?與他平日裡相善的一些人面面相覷,想要出手相助,卻是無能爲力。
太子劉琚簡直就要瘋了。他想不明白,元召爲什麼要這麼做。父皇都已經透露出一絲寬恕的意思了,他爲何還要如此呢?
皇帝也被氣的夠嗆。他一咬牙,正要命人把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當場拿下,下廷尉府,嚴加懲治。卻忽然聽到有一個聲音在有些僵硬的氣氛中響起。
“此事與我師父無關!李璇璣和他部屬們都是我殺的,師父毫不知情!”
鐵灰色的蒼穹下,風雲激盪。有一個身影從後面走了過來,站在元召身後,看着匍匐在荒草叢中的一身白衣,她很想把他拉起來,然後拔劍而出,就此兩人一馬,此去天涯,天高地闊,無拘無束!
“霍去病,果然是你……朕早就應該想到了。此前沒有看到你的影子,原來是去殺人了。”
皇帝劉徹點了點頭。對於這個勇冠三軍的最年輕將軍,他原先的心思是非常想馴服,讓其成爲自己在軍中的最重要棋子,以便於用來抗衡其他幾個威望日盛的將帥。可是霍去病鋒芒畢露,好像有些不太聽話啊!
“嗯,對!那李璇璣出言不遜,末將一時不忿,就出手把他們殺了。師父此前並不知情。陛下,冤有頭,債有主,這件事從始至終都是我做的,與師父沒有絲毫關係。”
挺身而立的年輕將軍,沒有穿盔甲,單薄的披風在秋風中飛舞,顯得英姿颯爽。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一種堅決的明銳卻透出在眼角眉梢,令人不敢逼視。
“何苦來哉……又不聽我的話!”
“師父……我忍不住……冰兒不要看到你低下頭的樣子啊……!”
低聲的對答中,元召雖然沒有回頭,但也已經感受到她話語中的酸楚。料想這片刻功夫,那雙明眸中,一定有淚水浸染過。他不由得心中嘆息。誰能想象的到,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無敵將軍,也會有這樣小兒女態的時候呢。
霍去病咬緊了嘴脣,已經是血痕嫣然。長久以來,元召對她吩咐過的話,她都言聽計從,從來不會去違背。
可是今天,就在剛纔,那個在她心目中如同高山峻嶺一般仰視的身影,拜倒在朽木枯草間的時候,她的心都要碎了。
他一直以來都是她的崇拜,她生命的亮光,她在這個世間殺伐想要跟隨的腳步……如果有必要,她不惜拔劍與世界爲敵,也不允許有任何東西遮蔽他一寸的光芒!
“來人!把霍去病拿下,關入廷尉府大獄。”
皇帝冰冷的話語像是十月的寒霜。他決定要借這個機會,好好的馴服這匹桀驁不馴的野馬。下廷尉府讓其接受些教訓,很有必要。
大漢廷尉韋吉早已經摩拳擦掌在旁邊虎視眈眈了。不管是元召還是霍去病,只要落到了他的手裡,他保準有一百種辦法讓其受盡折磨,苦不堪言。聽到皇帝昭令之後,他獰笑一聲,大聲吩咐手下就要動手。
然而下一刻,元召站起身來,只是冷冷的說了一句。
“霍去病平滅西域,懾服諸王,加之擒殺匈奴單于之功,都還沒有得到封賞……陛下如此做,豈不令大漢將士寒心?”
“大膽元召!竟敢當衆指責陛下,真是欺君罔上,罪不可赦。老臣請旨,把這師徒二人一起關進廷尉府大牢,嚴加審訊,看看這背後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哼!”
跳將出來的自然是御史大夫張湯。這樣痛打落水狗的機會如果還不能抓住,那他當初就不是以心狠手辣著稱的酷吏了。
面對張湯和韋吉的咄咄逼人,元召連正眼兒都沒有去看他們。他只是看着皇帝的臉色,平靜如常,然而語出驚人。
“請陛下收回成命,無論如何,臣絕不允許,有人動她分毫!”
“元召,你這是在威脅朕嗎?”皇帝眼中厲芒突現,終於動了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