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各有算盤
榮國府。
餘六盤算着時辰,這會子未時過半,料想大老爺、璉二爺也該回來了。上回得了賞錢,餘六真心盼着大老爺今兒再發上一筆,如此說不得還能再得一回賞錢。
思忖間遙遙就見一行車馬自寧榮街東面行來,餘六忙不迭的搬了凳子候着,待離得近了餘六立馬就瞧出來了不對。
哪兒不對?那興兒、隆兒一干小廝,一個個繃着臉,連說話都用袖子攏了嘴,生怕驚擾到車架上的主子,這般謹小慎微……莫非是大老爺今兒賠了?
暗罵了一聲晦氣,虧得今兒搶了這活計,來日還要替旁人頂班。事已至此,餘六心下只能認了,待車架停下,立馬將凳子放在車轅旁,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只規規矩矩在一旁侍立。
簾櫳挑開,璉二爺捂着臉面下了車,偷眼打量,璉二爺一張好生生的麪皮上竟多了個巴掌印兒!餘六更不敢大意,愈發躬身彎腰候在一旁。
須臾,大老爺陰着臉下了馬車,隨即大步流星朝着黑油大門行去。那璉二爺唉聲嘆氣一番,甩甩衣袖,自角門入得府內。
隆兒綴在後頭,餘六心中納罕,緊忙追上去問道:“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隆兒不耐道:“莫問了!”
“賠了?”餘六壓低聲音問。
隆兒略略頷首。
餘六追問道:“這回沒少賠?”
隆兒頓足,瞥向餘六道:“沒少賠?呵,可不沒少賠嘛,全賠進去了不說,還倒欠四千兩!”
“啊?”
餘六大吃一驚,隆兒卻不理會他,緊走兩步隨着賈璉進了榮國府。
興兒、隆兒等小廝在儀門處各自散了,賈璉進得儀門,蹙着眉頭一路朝着自家尋去。
鳳姐兒院兒,丫鬟瞥見賈璉進來,連忙叫了一聲:“二奶奶,二爺回來了!”
內中王熙鳳正與平兒盤賬,虧得前番靠着股子賺了些銀錢,算算到八月間這榮國府的賬算是平了。王熙鳳正盤算着,要不要回頭兒再從公中抽些銀子買些股子,賈璉便回來了。
王熙鳳放下賬冊略略蹙眉,隨即笑道:“看來今兒是沒得賺,不然啊,一早兒就去與大老爺高樂去了。”
平兒就笑道:“聽說二爺跟着大老爺,這些時日沒少賺呢。”
王熙鳳膩哼一聲,道:“每日家賺個仨瓜倆棗的就不着家了,來日若賺個金山銀海,豈不是更瞧不見人了?你去迎迎,瞧瞧今兒是個什麼說法兒。”
平兒迎了,起身去到外間,正巧撞見入內的賈璉。平兒極擅察言觀色,便見賈璉面色灰敗,雖強自笑着,可那笑中卻透着一股子不自在。
“二爺。”她隨在一旁,說道:“奶奶這會子正盤賬呢。”
“哦。”賈璉應了一聲,徑直進到裡間,便見王熙鳳一手捧着賬冊,一手扒拉着算盤。
賈璉小意笑着湊過去,探手攬住王熙鳳肩頭。王熙鳳聳聳肩,道:“莫鬧,正盤賬呢。”
賈璉道:“怎麼這會子盤賬?”
王熙鳳乜斜一眼,道:“你璉二爺任事兒不管,我可不就要仔細盤算着?”頓了頓,見其面上露出奉承之意,王熙鳳抿嘴樂道:“喲,瞧二爺這架勢,今兒是賠了。”
賈璉訕笑一聲,沒言語。
“賠了多少?”
賈璉嘆息道:“七百兩啊。”
王熙鳳略略心疼,隨即說道:“那日儉兄弟也說了,這股子買賣有贏就有輸,左右才賠了七百兩,還餘下個三五百的,不如抽出來留作花銷得了。”
賈璉笑容愈發苦澀,說道:“是全賠進去了,還倒欠順天府七百兩。”
“啊?”王熙鳳大吃一驚,柳眉挑起,鳳眼瞪視賈璉:“賠光了也就是了,怎會倒欠七百兩?”
“這三言兩語只怕說不清,總之今兒是簽字畫押寫了欠條纔出得交易所。哎,悔不聽儉兄弟良言啊……鳳兒,你那兒——”
王熙鳳不待其說完便搶白道:“別想!我那體己二爺隔三差五,一、二百的往外拿,早就沒了。如今再要銀子,伱乾脆拿我那金項圈去抵了去。”
“這……不至於,不至於,我再想想法子。”
賈璉又是嘆息一聲,起身施施然離去。王熙鳳心不在焉好半晌,那賬冊始終不曾翻動。忽而說道:“真真兒是奇了,怎麼還會欠下七百兩?平兒,你去尋興兒、隆兒掃聽一番,莫不是二爺在外頭養了外室了?”
平兒抿嘴樂道:“奶奶這話兒說的,二爺就算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兒啊。”
“讓你去就去,順道兒再去瞧瞧二爺如今在做什麼。”
平兒應下,起身去掃聽了。足足過了一盞茶光景,平兒才快步回返。
“奶奶,掃聽着了。”平兒湊近了,當下便將那拆借股子的事宜大略說了,轉頭兒又道:“聽說大老爺足足欠下了四千兩銀子呢。也虧得是咱們這樣兒的人家,換做小門小戶,爲那股子就是傾家蕩產也是有的。”頓了頓,又道:“二爺這會子在書房裡拾掇呢,扇面、玉墜、硯臺,挨樣點算能當多少銀錢呢。”
王熙鳳哼了一聲,沒言語。
平兒勸說道:“奶奶與二爺夫妻一體,總不能瞧着二爺沒了臉子。這三五日的還好說,就怕時間一久那順天府的上門來催債,到時候只怕……只怕奶奶與二爺都生分了呢。”
王熙鳳深吸一口氣,思忖一番道:“罷了,你去把他尋來。好容易存的體己,一遭被他拿光了,真是不甘心。”
平兒應聲,卻沒再多說,急忙起身去尋賈璉,這且按下不提。
東跨院兒。
大老爺賈赦一路過三重儀門入得內宅,邢夫人早早迎將出來,擡眼便見大老爺賈赦面色陰鬱。
邢夫人是個善於觀望風色的,當即就收了笑模樣,陪着小心隨在一旁。一路到得廳堂裡,賈赦佝僂着落座,當下便有丫鬟奉上茶水。
賈赦抄起來品了一口,呸的一聲,隨即將茶盞摔在了丫鬟身上。
“賤婢,想要燙死老爺我嗎?”
邢夫人非得不曾勸解,反倒助紂爲虐道:“沒眼色的奴才秧子,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當下便有婆子上前扯了那丫鬟便走,任憑那丫鬟如何求告也無濟於事。
廳堂內餘下人等頓時駭得大氣兒都不敢喘,一時間落針可聞。
邢夫人等了好一會子,見賈赦一聲嘆息,這才問道:“老爺今兒……不順遂?”
“賠了。”
“賠了?老爺莫要掛心,有賺就有賠,說不得來日就賺回來了。”
“回不來啦,那一萬多兩盡數砸進去,還倒欠順天府四千兩銀子。”
“啊?”邢夫人大驚失色。
因着賈母在,榮國府大房、二房雖不曾分家,可入府各自有門,與分開來過一般無二。吃食、用度雖走公中的帳,可素日裡零散的花銷卻要賈赦兩口子自己拋費的。
那一萬多兩銀子可是東跨院兒的全部浮財,如今盡數沒了,這來日花銷怎麼辦?
邢夫人愁眉苦臉,思忖道:“要不,我跟老爺一道兒去求老太太?”
賈赦冷哼一聲,沒言語。前番因着積欠的事兒,賈赦都鬧過一遭了,什麼好兒都沒得不說,又惹得老太太厭惡,算算好些時日沒去拜見賈母了。如今再去求告,除了惹來冷嘲熱諷還能得來什麼?
邢夫人過得半晌又道:“老爺書房裡那些扇面兒——”
“扇面兒不能動!”話不曾說完,便被賈赦截斷。賈赦此人平生兩大愛好,一則貪花好色,二則尤爲愛惜那些扇面兒。因着近來年歲大了,這貪花好色的毛病稍稍收斂,於是愈發珍惜那得來不易的扇面兒。
邢夫人聽得此言頓時沒了主意,只蹙着眉頭悶頭不語。
又過得好半晌,賈赦說道:“迎春與那姓李的如何了?”
“這——”邢夫人面上訕訕,上回算計李惟儉不成,邢夫人被賈母罰在佛堂裡抄寫金剛經,十遍謄抄下來手兒都快斷了。其後回來了也被賈赦好一通訓斥,只道其壞了其大事。
還是近來賈赦在股市大殺四方,這才暫且將此事拋諸腦後。因是邢夫人哪裡還敢沾手?且迎春早早兒搬出了東跨院兒,也就每日家在老太太跟前兒立規矩時能見上一面兒。
如今舊事重提,邢夫人頓時不知該如何說了。
大老爺賈赦眉頭一挑,呵斥道:“蠢婦,早叫你上上心,錯非你的錯兒,老爺我今日又何必發愁?只消尋了那姓李的,幾千兩銀子還不是乖乖奉上?”
邢夫人連連道惱,過得須臾才道:“不若尋二姑娘……身邊兒的丫鬟來問問?”
大老爺沉吟着沒言語,算是默認了。
邢夫人緊忙打發丫鬟去尋司棋,待司棋納罕着進來,只瞥得一眼便心下惴惴。
那邢夫人擠出一抹笑來,說道:“司棋啊,近來二姑娘可好?”
“都好。”
“那……二姑娘與儉哥兒呢?近來儉哥兒可看過二姑娘了?”
司棋心下猶疑,說道:“倒是來瞧過兩遭,坐了會兒儉四爺就走了。”
邢夫人頓時喜形於色,瞧着賈赦道:“老爺,儉哥兒與二姑娘好着呢。你看……”
“嗯。”
大老爺應了一聲,心中暗自盤算。他大老爺也是要臉面的,怎麼能讓追債的追上門兒來?三五日裡,總要將這欠下的銀子了賬纔是。既然李惟儉與迎春不曾斷了往來,這張口要上一筆銀子,想來是沒問題吧?
打發走了司棋,大老爺賈赦也不敢拿大了,瞧着方纔過了晚飯,起身領着幾個丫鬟急吼吼朝着東北上小院兒行去。
卻說這日李惟儉也是方纔回來,方纔落座,便瞧見晴雯面色不對。
李惟儉思忖一番便明瞭,只怕身上又沾染了些脂粉氣,小姑娘這是吃味了。料想待會子逗弄一番,晴雯也就將此事放下了。
卻不曾想,他吃晚飯時極盡所能,說了好些個頑笑話兒,餘下三個丫鬟笑得前仰後合的,唯獨晴雯冷眼相對,撅着一張櫻桃小嘴,好似能掛個油瓶。
待吃過了晚飯,李惟儉趁着另三個丫鬟忙碌着,這才扯過晴雯溫聲問道:“今兒是怎麼了?”
晴雯乜斜一眼:“怎麼了?四爺自己個兒心裡不清楚?家裡頭挨個伺候着四爺,四爺還不嫌夠,還要到外頭去尋那些髒的臭的來。”
李惟儉一時間拿不準晴雯的心思,便嘆息一聲沒言語。
晴雯偷眼打量,想着自己方纔的話說得重了,又見李惟儉這般模樣,當下壓低聲音問道:“四爺,可是那狐媚子用上回的事兒要挾了?”
“狐媚子?”
嘁的一聲,晴雯憤憤道:“到了如今四爺還要替她瞞着不成?瞧司棋那素日裡瞥上四爺一眼就拔不出來的德行,誰瞧不出來啊?”
李惟儉納罕道:“你是怎麼瞧出來的?”
晴雯道:“聞出來的。”
李惟儉心下恍然,琢磨了下,說道:“你也知曉她的性兒,來了脾氣只怕要尋死覓活的,好端端的人兒,總不好爲這事兒就尋了短見。”
晴雯只當司棋果然要挾了李惟儉,氣惱道:“那般不要臉面的,誰管她要死要活的?我知道四爺心善,若實在心下過不去,討了身契就是了。待入了房裡,總要守些規矩,可不能由着她縱着四爺。”
李惟儉心下訕訕,笑道:“這裡頭的事兒有些雜,其實——”
正待此時,外間紅玉嚷道:“四爺,大老爺來了!”
賈赦來了?
李惟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拿不準賈赦來意。當即撇下晴雯,起身出去迎了。到得院兒裡,便見賈赦眉頭緊鎖,見了李惟儉這才擠出一縷笑來。
“賢侄,咱們可是好些時日不曾得見了。哈哈,這些時日賢侄不來見我,如今我只好來見見賢侄了。”
李惟儉笑着拱手作禮說道:“世叔這些時日早出晚歸的,又忙着經濟,小侄實在不好攪擾啊。世叔快請,紅玉,去煮了茶來。”
賈赦笑着應了,當即與李惟儉一道入得廳堂裡,待二人落座,又上了茶水,便東一嘴西一句地胡亂說將起來。
繞來繞去,說過好半晌,李惟儉終究忍不住問道:“世叔此番來尋小侄,可是有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