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黛玉撕書
何爲丈夫?
知失期必死,向死而生,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吳廣,可爲丈夫!
因言獲罪,慘遭宮刑,包羞忍恥,寫下《史記》的司馬遷可爲丈夫!
躬耕於隴畝,心懷澄清天下之志。出茅廬後屢建奇功,輔助劉家父子兩代奠定蜀漢。其智通天徹地,其德忠貞不二,是爲丈夫!
出身青樓營妓,後隨夫韓世忠抗金,屢次擊敗金兵,其智略武藝不輸鬚眉男子,可爲女中丈夫!
不論陳勝吳廣、司馬遷、諸葛亮,亦或者是梁紅玉,其德行都有責任、擔當,偏生寶玉沒有。林如海不求寶玉如何,只想着其能護持住自家女兒便好,只是……
胸無大志、渾渾噩噩、氣量狹窄、毫無建樹、空虛度日、軟弱怯懦……這般人物聽得林如海眉頭大皺,又哪裡護得住黛玉?只怕絕非良配!
若只是這般也就罷了,偏生那王夫人也不得意自家女兒。林如海不由得心下好笑,也就是仗着岳母還健在,王夫人方纔能作威作福,只待岳母過世,那賈赦與邢夫人哪裡還會容得下賈政、王夫人?
若黛玉果然嫁了寶玉,她身子骨又是自小就弱的,只怕留不得一兒半女便要步了亡妻後塵!
暗自嘆息一聲,莫非要將女兒託付給林家別支不成?二兄林滄貪鄙無狀,五兄林潭倒是個本分人……
林如海正思量着,一旁的李惟儉察言觀色,探手攏入袖口,窸窸窣窣抽出一封信箋來:“世叔,此爲我老師親筆所書。”
“哦。”林如海應聲接過,鋪展開來觀量了幾眼,那緊鎖的眉頭忽而便舒展開來。
看到一半,林如海忽而瞥向李惟儉,心下鬱結頓時紓解開來。
嚴希堯竟爲其弟子李惟儉提親!
細細思量,黛玉此番回來,雖也提寶玉,可時不時便會提起李惟儉來。先前只道李惟儉感念提攜之恩,這纔對自己女兒多加照拂。如今想來,女兒十一、二歲年紀,眼看豆蔻年華,可不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
面前的李復生年歲不過十五、六,二人正好相當!
垂下眼簾,雙目雖掃着信箋,林如海卻心思發散,暗暗思忖道:年歲相當,知恩圖報,且能爲無人能及!
且少年得志,絲毫不見張狂,反倒極知進退之道。知曉此時朝堂不好深涉,乾脆進了內府爲官。還有個老狐狸、不倒翁嚴希堯護着,這般少年郎,任誰來瞧都是乘龍快婿的絕佳人選啊!
最爲難得的是,既然嚴希堯提及此事,那必是李復生有意。好,好啊!若女兒嫁給李惟儉,自是不用擔心受委屈了,料想有了李惟儉護持,也無人敢欺侮到自家女兒頭上。
只是林如海就黛玉一個女兒,自是視作掌上明珠。這婚姻大事,總要聽聽女兒的想法,不好如今就下決斷。
收攝心思,那信箋的後半段,嚴希堯忽而話鋒一轉,提及女兒身子骨欠佳,只怕子嗣艱難。
兩行字跡,本應順勢書寫下來,偏生多了一處空缺,因是左右二字合在一處,便成了一個極爲惹眼的詞:並嫡!
何爲並嫡?
此爲隋唐舊例,勳貴之家,聖人下恩旨,可準其娶二妻,一併封國夫人。
此時民間已有兼祧之說,只是兼祧上不得檯面,大抵都是商賈、百姓之家行此法。且民不舉、官不究,這才聽之任之。若有人告發,那大順律可不是擺設,其上寫明瞭‘有妻更娶者徒一年’!
林如海只娶了賈敏,婚後夫妻恩愛,莫說是兼祧,便是對這並嫡也本心厭嫌——自家寶貝女兒,如何與旁的女子一起侍一夫?
只是李復生此人實在難得……林如海一時間猶豫不決,此事須得好生思量,問過黛玉再說。
李惟儉在一旁觀量林如海神色,眼見其先前露出笑意來,過得半晌又沒了笑模樣。李惟儉頓時心下納罕,老師嚴希堯這信箋到底是如何寫的?怎地林鹽司先喜後惱?
便在此時,林如海放下信箋,審視般觀量李惟儉幾眼,這才說道:“此事……不急,徐醫生說,我大抵還能剩下一、二月。復生打算何時回京師?”
李惟儉忙道:“南下一趟,總要回家中待上一陣,大抵六月前啓程。”
“好,復生回京師前,此事定會有個答覆。”
李惟儉心下不曾多想,只道林如海疼愛黛玉,總要問過黛玉的意思方纔回話,因是不迭聲應承下來。
二人略略說過幾句,李惟儉不經意提起鹽政,林如海卻諱莫如深,當即岔開話題,轉而說起旁的來。
李惟儉不由得心下納罕。林如海主政一方,臨死前總要眼見票鹽法實施纔是,怎地這會子反倒漠不關心了?
好似看出其心中所想,林如海道:“復生,兩淮鹽政水太深……你還年輕,還是莫要牽扯其中了。”
“叔父莫非有難言之事?”
那林如海意味深長道:“我主政兩淮,雖不說清廉如水,卻也只拿該拿的銀子。復生可知,當日我甫一上任,便查出兩淮鹽司庫房虧欠了一百五十萬兩?”
“這倒不曾聽聞。”
林如海道:“鹽政積弊已久,我想着徐徐圖之,便上奏聖人,懇請將這一百五十萬兩銀錢,分作三十年,由鹽司償還內帑。”頓了頓,苦笑道:“當日鹽司上下感恩戴德,我本道已盡收人心,誰知其後行事還是處處掣肘。如今思來,我想的還是簡單了,實在是……有負聖恩啊。”
見李惟儉面上並無旁的感觸,林如海忽而道:“復生不妨細細想來,我髮妻早亡,唯一的兒子夭亡,如今連我也要不久於人世……這世上哪兒有這般湊巧的?”
“嗯?”李惟儉略略思忖,頓時悚然而驚:“林叔父是說——”
林如海悠悠道:“賄賂收買不得,那就只好弄死我。”
“叔父拿到實證了?”
林如海苦笑着搖頭,說道:“徐大夫翻找家中庫房,尋到一味藥,斷定此藥乃是罪魁禍首。”
“什麼藥?”
“楊桃花。”林如海回思道:“黛玉母親方纔亡故時,我夜裡不能安眠,時常心疼。延請了大夫,開了這味楊桃花,經年累月吃下來,就成了如今模樣。”
李惟儉思忖道:“料想那大夫定是尋不見人影了?”
林如海道:“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數年佈局,方有今日之果。”
李惟儉道:“叔父可有疑心之人?”
“疑心?哈——”林如海慘笑道:“揚州上下,我都疑心。從容佈局,行事周密,這隻怕並非出自一人之手。我……是在與整個揚州爲敵啊。”
李惟儉低聲道:“揚州鹽政,竟敗壞至此,料想聖人此後定會下定心思,來個快刀斬亂麻。”
“哎,都與我無關了。”頓了頓,林如海感慨道:“我與你老師嚴希堯相識已久,私交甚篤。可我卻一直瞧不上嚴希堯處世之道……如今思來,爲官主政、一展抱負,須得先保全有用之身啊。
不過復生莫要學你老師,忍來忍去,我看忍不成徐階,倒是能忍成個老烏龜。”
“額……”這頑笑說得猝不及防,又涉及恩師,李惟儉眨眨眼,頓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林如海莞爾,隨即說道:“復生不妨多留兩日,我家中比不得榮國府,就不留伱居停了。若得空,多與玉兒說說話,她這幾個月,可是苦了。”
李惟儉應承下來,見林如海面上疲倦,說過幾句這才告辭而出。
出得正房,便見餘管家尋將過來。到得近前道:“李大人,您那隨從說,若得空去偏廳一趟,有事稟報。”
李惟儉頷首,正巧撞見紫鵑,李惟儉便問:“你家姑娘呢?”
紫鵑福了一禮,道:“回四爺,姑娘這些時日都不得安睡,方纔回了房就瞌睡起來。”
李惟儉頷首,想着黛玉既然睡下了,那不如先去看看吳海寧那廝又出了什麼幺蛾子。
出內宅到偏廳,進的內中便見吳海寧那廝正與程噩眉飛色舞地說着什麼。見得李惟儉,吳海寧緊忙笑嘻嘻湊過來,好一番表功。
“老爺,小的方纔可是給老爺出氣了。”
“哦?怎麼出氣的?”
吳海寧添油加醋,將他方纔造訪知府衙門的事兒說將出來。說罷,正等着李惟儉讚賞,不料擡眼便見李惟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吳海寧眨眨眼:“老爺,我這事兒……可是辦差了?”
李惟儉意味深長道:“何止是差?簡直摟到家了。”
“摟?”吳海寧不解,尋思半晌也沒想起金陵方言裡摟是什麼意思。
就聽李惟儉道:“摟,低級,下作。你如今跟着老爺我辦差,用的可是老爺我的臉面。這般沒臉子,顯得老爺我毫無城府,且睚眥必報。念在你心思是好的,這一遭就不責罰了。”
吳海寧頓時喪氣道:“得嘞,多謝老爺寬宥。”
李惟儉樂道:“不服?也罷,等回頭你去過大如州,我手書一封,讓你去蘇州府當半個月門子。回來再告訴我今日錯在何處,此事又該如何處置。”
吳海寧唯唯應下,自是依舊不服氣。李惟儉也不多做點撥,若他辦理此事,只消遞過去一張名帖,旁的什麼話都不用多說,那幕友自會私下掃聽,哪裡會舍了臉面這般直白地讓人家出手相助?摟到家了!
這會子說不得揚州知府如何笑話自己呢。
轉念一想,笑話就笑話吧,此事傳將出去,外間人等自會知曉自己與林家關係匪淺。那想要吃絕戶的,先得掂量掂量身子骨能不能架得住自己報復!
擡手拍了拍吳海寧的肩膀,李惟儉負手而出。心下思量着,到底底子薄,身邊實在沒可用之人。
吳海寧腦子轉得快,奈何慣於混跡市井,於這官場之道全然不知。此番自以爲得計,卻不知人家背後如何嘲笑呢。
這日李惟儉在林家盤桓到未時,待黛玉醒來,二人倒是說過一會子話。只是孫姨娘就在一旁照看着,有些話莫說是黛玉,便是李惟儉也說不出口。因是到得未時,李惟儉乾脆起身告辭,只道明日再來造訪。
其後回返驛館,留守的禁軍當即奉上請帖,卻是揚州知府晌午時打發人送來的。事已至此,李惟儉只得趕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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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
沒了兩隻蒼蠅聒噪,黛玉心緒好轉了不少。隨着孫姨娘處置過家中事務,黛玉回房閒坐了,不由得便想起了李惟儉。
方纔二人雖不曾多言,偶爾相視,黛玉卻能從那雙清亮的眸子裡瞧見關切與心疼。於是黛玉心中既酸澀又熨帖,無助之際,儉四哥好似神兵天降一般,一改素日裡的溫文爾雅,蠻不講理將那二人打出府去。
黛玉便想着,那戲文裡的衝冠一怒,大抵也是如此吧?忽而又覺這詞兒不好,儉四哥不是吳三桂,自己也不是那禍國紅顏陳圓圓。
正思量間,丫鬟雪雁快步行來,說道:“姑娘,老爺醒了,這會子要見姑娘呢。”
黛玉便撂下茶盞,緊忙朝着正房尋去。
正房裡,孫姨娘正伺候着林如海用蔘湯。見黛玉來了,林如海便擺手不再喝了。
林如海看着二人道:“我今日爽利不少,趁着不甚難受,有些話總要提前交代了。”
“父親。”
“老爺——”
林如海擺手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事到如今,你們也不必諱言了。那幾房姬妾,大抵都存着旁的心思。秀茹回頭過問一番,每人三千兩銀子,放了身契,讓她們自尋去處吧。”
孫姨娘應道:“是。”
林如海又道:“你跟我最久,本想給你多留些錢財。可轉念一想,這銀錢多了只怕是禍非福。因是,我只給你留五千兩。待我死了,你也回鄉吧。”
孫姨娘頓時紅了眼圈,泣不成聲。
林如海無心寬慰孫姨娘,嘆息一聲,便將其打發了出去。內中只餘下父女二人。
林如海說道:“我這一去,最是放心不下玉兒。”
“爹爹!”
“林家別支存的什麼心思,我自是知曉。他們所希圖的,不過是爲父積攢下的這些家業。卻不知爲父最值錢的,偏偏不是那些家業。”戲謔一笑,林如海道:“玉兒心中對那幾家只怕也心生厭嫌,如此,我便將你託付給賈家。有你外祖母在,總能照看到你出嫁。” 黛玉默然垂淚,靜靜聽着父親安排。
林如海又道:“賈璉先前來,曾送上你外祖母的親筆信。內中提及,來日婚嫁,自有榮國府負責。且你外祖母有意撮合你與寶玉……玉兒,爲父想知你心中如何作想。”
黛玉略略一怔。她雖到了年歲,萌生了這般心思,卻從未想過結婚生子這等事宜。因是隻道:“女兒從未想過,便,便任憑——”
後頭那‘父親做主’幾個字,黛玉忽而就說不下去了。眼前倏爾浮現李惟儉如蒼松翠柏般的挺拔身姿來。
知女莫若父,林如海見此,便說道:“玉兒先別急着應承。還有一事……今日李復生來訪,同樣帶了一封書信。”
“啊?”黛玉面上極爲驚詫。罥煙眉蹙在一處,既希冀,又怕失落。
便聽林如海說道:“那信是復生的恩師嚴希堯所書,內中藏頭……有爲李復生討玉兒爲並嫡妻之意。”
黛玉略略思忖,說道:“並嫡……隋唐舊事?”
“本朝也有先例。”頓了頓,林如海道:“我知玉兒不曾想過,可我時日無多,玉兒該想一想了。若覺得寶玉還湊合,那爲父便將婚書、家產盡數託付榮國府。日後玉兒婚嫁,自有你外祖母操持。這是一條路;”
黛玉本能心下一緊,問道:“另一條呢?”
林如海聞聽此言,哪裡不知女兒心意?因是說道:“另一條路:家產還是得託付榮國府。呵,料想李復生家資百萬,大抵瞧不上爲父積攢的這仨瓜倆棗。
至於玉兒,及笄前須得養在你外祖母膝下。爲父上遺章奏請聖人恩准,賜李復生行並嫡之事。待玉兒及笄,自是與李復生成婚。”
黛玉面上頓時騰起紅雲,垂首好似在思量着。
林如海默默自手邊拿起兩封信箋來,其上封面大紅,是婚書;其下封了火漆,是遺折。
“若玉兒一時拿不定心思,便將這兩封都拿去。待我死後,擇一而從吧。”
黛玉遲疑着探手接過兩封信箋,看了眼那大紅的婚書,又看了眼封着火漆的奏章。她默然垂首輕咬下脣,心下反覆思量,寶玉與李惟儉交替浮現眼前。
不知何時,眼前便只剩下了一人。黛玉那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裡,迷茫盡去,逐漸堅定起來。
她起身,擡手捏起那大紅的婚書來。
林如海面色詫異,暗忖莫非自己方纔想差了?
便在此時,忽而就聽得‘嘶啦’一聲!回過神來,卻見黛玉已將那大紅的婚事撕成了兩半!
隨手丟下,黛玉捧着那泛黃的牛皮紙封盈盈一福:“還請父親寬宥,我與儉四哥相知一載,多得儉四哥維護。心中漸漸傾慕……”
林如海正色道:“玉兒可想好了,並嫡……李復生來日除了你,可是還要再娶一妻的。”
黛玉噙着笑道:“若他心中有我,便是無名無分,也勝過神仙眷侶;若他心中無我,便只我一妻又如何?焉知來日不會寵妾滅妻?”
“玉兒既拿定了心思,那爲父就不過勸了。”說話間林如海伸出手來,抓向那牛皮紙封。黛玉一時間不曾想明白,便略略後退了一小步。
林如海頓時一臉無語,嘆息道:“這奏章須得爲父來上,你拿着又有何用?”
“啊?啊——”黛玉頓時臉面發燙,緊忙將奏章交還林如海手中。
林如海捏着奏章心下泛酸,都道女生外嚮,連自己的玉兒也逃不過這一遭。他自知時日無多,因是隻略略酸澀了須臾,便正色說道:“家中家產,浮財與你母親留下的嫁妝,加起來不過十幾萬兩銀子。我死後,一併帶去榮國府。來日玉兒出嫁,不用計較嫁妝多寡,爲父另有嫁妝送上。”
“是。”黛玉應下。
林如海又道:“姑蘇宅院、田土、鋪面,都留給族中處置吧,也算有個交代。”
想着父親就要死了,黛玉頓時又紅了眼圈:“爹爹……”
“就是如此,趁着我還有精神,玉兒筆墨伺候,我死前總要將你那嫁妝寫出來。”
黛玉強忍着眼淚,命丫鬟搬了小几放在牀頭,又親手研磨。便見林如海提筆落墨,其上寫道:“輔臣兄臺鑑:逕啓者,睽違丰采,數易春秋……餘命不久矣,雖死於王事,卻有愧聖恩,主理兩淮,不過唯勤唯忠,建樹寥寥。臨行之際,身後別無旁事牽掛,唯憂心小女……今有李復生者,乃嚴希堯之徒……”
黛玉心下既悲切,又羞澀,實在看不下去,只得收回目光專心研磨。心中卻知,這便是父親留與她的嫁妝了……就是不知儉四哥心中喜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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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李惟儉又來登門,見過了黛玉與林如海,到得下晌方纔告辭離去。他心下疑惑不已,今兒林如海親熱了不少,黛玉反倒對自己避而不見,這是什麼意思?
老師那信中到底寫了什麼?
他心中百爪撓心,總不能去問林如何信中內容。如此,便只能留待回返京師時親自問老師了。
停留兩日,眼見與黛玉說不上話,也幫不上手,李惟儉心下再是不捨,可計算日程,這會子也該去金陵老家了。
因是心下悵然,領着一干人等登船啓程,臨行前又命吳海寧買了些報紙回來。
許是不禁唸叨,李惟儉方纔在心中唸叨了老師嚴希堯,在船上便從邸報上得了老師嚴希堯的信兒。
都察院御使龐燕禕上書彈劾刑部左侍郎嚴希堯收受江南士紳賄賂,聖人大怒,責令慎刑司嚴查。慎刑司拘問嚴希堯,嚴希堯當堂供認不諱,其後慎刑司搜出往來書信七十三封。
內涉揚州八大鹽商,並松江徐家、顧家等豪紳。
聖人震怒,當即將嚴希堯打入天牢,責令三司會審。
李惟儉初看邸報頓時心下驚濤駭浪,待仔細看過,這心思頓時安穩下來。龐燕禕此人不熟,不過慎刑司李惟儉熟啊。
有人彈劾恩師,聖人打發慎刑司來嚴查,而非都察院,這一看就不合常理!再者,以爲恩師的老奸巨猾,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讓人拿了把柄?
且搜撿出來的書信,不是鹽商就是江南豪紳,這可都是聖人極力打擊的目標!一處巧合也就罷了,種種巧合湊在一處,這內裡就透着一股子陰謀的味道。
不問自知,這定是聖人與恩師嚴希堯合謀的捨身計!料想不出數月,恩師定會無罪釋放,說不得還會官升一級。
收了邸報,李惟儉暗自思忖,如今這朝堂實在兇險,自己還是好生躲在內府吧。
當下不再贅言,船行出得揚州進入長江,隨即直奔金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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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林滄、林煜。
林家所住官宅不過三進,因是林滄、林煌別有居所。四月剛來時,二人還住了幾日客棧。
待得知這二人與林如海有親,頓時有鹽商款待一番,又將這二人安置在了一處宅院裡。
月餘光景,父子二人每日珍饈佳餚吃着,家班小唱聽着,歌姬俏婢玩着,可謂樂不思蜀。
偏生那日不講理的李郎中登門,林煜捱了打不說,轉過天來這父子二人就倒了黴。
林滄困居家中思索對策,思來想去也沒旁的法子。因是便想着,那李惟儉再如何霸道,也總有走的那天。待其走了,二人再登門。到時那李惟儉遠在京師,總不能還來管林家的家事吧?
這算盤打得叮噹響,結果翌日林煜便灰頭土臉的回來了。一問才知,如今揚州城傳得四下皆知,都知道父子二人得罪了李惟儉,是以平素往來的狐朋狗友立馬翻了臉。
見了面躲着走,實在躲不開也推說有事在身。林煜罵了一通世態炎涼,林滄勸其收收心思,總要將林如海的家產落袋爲安爲好。
二人生怕李惟儉又有別的招數在等着他們,因是乾脆躲在鹽商宅邸中閉門不出。
二人以爲閉門不出就沒事兒了,不料當天又有事尋上了門!
夜裡父子二人睡得正香甜,忽聽得外間叫嚷‘走水啦’。
二人睜眼觀量,頓時目瞪口呆。便見園子裡烈火熊熊,那火浪朝着宅邸這邊撲將過來。
父子二人嚇得亡魂大冒,胡亂套了衣裳抱頭就跑。
這宅子可是借的,如今走了水,林滄生怕要賠錢,因是連忙招呼僕役救火。奈何這羣僕役好似被嚇破了膽,提着水胡亂潑灑,那火勢不見小,反倒越來越大。到得天明時分,好好的宅第被燒成了一片白地。
父子二人慾哭無淚,只得打發管事兒的稟報了鹽商。那鹽商不曾親來,只打發了個家中子弟,到二人身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陰損了一通,隨即拂袖而去,倒是沒提讓二人賠償。
林滄、林煌長出了口氣,緊忙領着兩個下人去尋客棧。
也是邪門了,這不年不節的,也不知揚州城哪兒來那麼些外客,以至於四下客棧處處爆滿!問過了一圈兒,也沒尋到客棧入住。
林煜惱了,罵道:“一個客棧有何神氣的?爹,不若兒子去尋程大官人,再借一處宅院就是了。”
林滄到底比林煜有見識,思忖着自前日起就一直倒黴,借住的宅院失火不說,客棧還爆滿。哪兒來的那麼多巧合?不問也知,那定是那位李郎中的手筆!
因是便道:“甭琢磨了,這定是姓李的手段。”
林煜想起那十幾巴掌,頓時畏縮道:“爹,那咱們如何是好啊?”
林滄捻鬚思量道:“姓李的是不想讓咱們父子在揚州待啊。既如此,咱們先出城再說。先尋個廟觀落腳,等那姓李的走了咱們再回來。”
林煜道:“那要是姓李的不走呢?”
“渾說,姓李的怎麼可能不走?等着瞧就是了。”
當下父子二人領着僕役出了揚州城,舍了二百斤香油,這才尋了處寺廟落腳。
昨兒夜裡走水,父子二人一夜不曾安眠。到得靜室裡方纔要小憩,隨即就有衙役登門。只道緝拿江洋大盜,拿着畫像逐個比對。
也不知怎地,那畫像竟與林煜有幾分相像!衙役上來就要鎖拿,頓時將林煜嚇得癱坐一團。
林滄緊忙舍了銀錢,好一通分說,又將林煜的監生憑依拿將出來,這纔將一衆衙役勸住。
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纔打發了衙役,二人剛躺下,又有人尋了過來。
這回來的不是生人,而是林滄兒子,名林煌。
林滄心下納罕,緊忙出來相見。甫一見面,那林煌便道:“爹,大事不好,蘇州府修石塘,原本只是從咱家那地前經過。也不知怎地,忽而就改了主意,如今那石塘竟將咱家的老宅都圈了進去!
爹快回去想想法子吧,如若不然,只怕咱家老宅就要不保!”
“啊?豈有此理!”
頭一回聽說官府修石塘能把士紳家給圈進去的……就沒這麼欺負人的!林滄太陽穴突突跳,聯想起這兩日連番遭遇,心下頓時咯噔一聲。暗忖,這莫非也是那位李郎中的手段?
便聽二兒子林煌道:“還不止呢!吳班頭不知發了什麼癡心瘋,說咱家的地與黃冊上不符,說要清查田畝……”
“莫說了,莫說了,咱們這就回姑蘇!”
林滄心下自知,這不過是人家動動口的事兒,這揚州倘若繼續待下去,說不得父子二人連性命都要交代在此處!
因是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似漏網之魚,也顧不得方纔捐過的二百斤香油了,領着倆兒子,帶着倆僕役,當日便乘船回返。
至於這揚州……誰愛來誰來吧,他林滄是不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