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大聘

第323章 大聘

夜裡,東北上小院兒。

寶釵蹙眉嫺坐軟榻一旁,薛姨媽秉着燈火指點着同喜、同貴仔細將箱籠拾掇了。

轉頭瞥見寶釵愁眉不展,薛姨媽嘆了口氣,湊過來落座軟榻上道:“我的兒,萬事都是我的主意,你又何必多想?”

寶姐姐瞥了薛姨媽一眼,禁不住說道:“女兒總覺媽媽此舉不妥。寄居榮府五年,誰人瞧不出咱們家的心思?如今偏趕上姨媽還在病中,此時抽身而去難免讓外人說道薛家是見利忘義之輩。且便是遷出去如今又哪裡有什麼好名聲?媽媽打算將女兒送進高門大戶做妾室不成?”

薛姨媽蹙眉道:“你說的我如何不知?只是老太太的話你也聽見了,你姨媽被奪了誥命,往後更要關在家廟中形同拘禁。寶玉又是個不知上進的性子,只你姨父頂着個四品學政的官兒。待老太太一去,大房、二房分家,且不說家產能得幾分,單是往後再不能以榮府名頭行走,這親事於咱們家又有何益處?”

寶釵氣急而笑:“說來說去,媽媽還不是想着讓我攀龍附鳳?”

薛姨媽頓時蹙眉惱道:“你若果然攀龍附鳳,家中這會子便將你供奉起來,當做了菩薩來拜!你兄長什麼情形,嫂子什麼情形,若不指望伱,薛家哪裡還有出頭之日?”

寶釵搖頭不語,半晌才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若來日姨媽調轉了情形,看媽媽到時如何說。”

薛姨媽卻道:“你姨媽一直託詞老太太不準,實則誰不知她那心思?也就是寶玉太過胡鬧,在外頭壞了名聲,不然你道她不給寶玉在勳貴家中尋妥帖女子?”頓了頓,這才答話道:“便是你姨媽調轉了情形又如何,榮府還欠着咱們家五萬兩銀子呢。”

寶釵憋悶道:“橫豎都是媽媽做主,我如今是勸說不得了,往後便依着媽媽行事便是了。”

薛姨媽嘆了口氣,挪動身形湊過來攬住寶釵道:“我的兒,我何嘗不知你心下也不待見寶玉?你父好歹還在官面兒上有些情面,待過些時日我豁出臉面去求肯了,總要爲你尋一樁可心的婚事纔是。”

轉過年來,寶釵已過了十六,正是出閣的年紀。如今王夫人失勢,寶玉名聲大壞,且榮府爵位、家業與二房再無干系,瞧情形連那曾經瞧不上眼兒的尋常官宦人家都不如,既如此又何必在賈家一棵樹上吊死?

寶釵情知薛姨媽所想,正要開口勸說兩句,忽而聽得外間吵嚷,轉頭兒便見鶯兒憤懣而來。

薛姨媽蹙眉問道:“又怎麼了?”

鶯兒道:“太太不知,我方纔往水房打熱水,那柳嫂子只推說水還不曾燒開。不想轉頭兒入畫來了,進去就命粗使丫鬟提了兩挑熱水去。那柳嫂子往日裡沒少得姑娘的賞錢,我與其計較,反倒被其夾槍帶棒的好一番辱罵,熱水更是半點也不肯給!”

薛姨媽氣惱道:“賈家就是這般待客的?我去尋鳳丫頭、探丫頭理論去!”

薛姨媽說話間起身要走,旋即便被寶釵扯住,說道:“媽媽還是消停些吧,鳳丫頭、探丫頭也不是小氣的,料想是下頭人自作主張。且老太太今日給咱們留了顏面,這會子再鬧起來可就真沒臉子了。”

薛姨媽便道:“明兒再去瞧瞧你姨媽,若並無大礙,咱們下晌就搬走。”

寶釵又與同喜道:“你去與柳嫂子好生說了,塞上一吊錢,總要將這兩日糊弄過去纔是。”

同喜應下,取了一吊錢又往水房去,這回果然打了兩挑熱水回來。

薛家決議翌日下晌便走,可轉天頭晌忠靖侯府便來了人。只道忠靖侯夫人染了風寒,心下念着湘雲,便打發史穰來將湘雲接去忠靖侯府小住一些時日。

話是這般說,可賈母等誰不知這是託詞?不外乎湘雲如今待字閨中,賈家壞了名聲,忠靖侯府怕湘雲再留在園子裡也損了清名。

家中接連出事,賈母心下懊悔不已。早知如此,當日就不該顧着自己高樂,將家中事務甩給王夫人。否則也不會釀下今日之禍!

因是賈母與那史穰略略答對幾句,問過了忠靖侯夫人病情,又招來湘雲好一番依依不捨,臨了才道:“既然你三嬸子念得緊,那雲丫頭就暫且先去侯府住一陣,待你三嬸子好了再回來。”

湘雲頓時哭得梨花帶雨,她生性豁朗、嬌憨,又不是真傻,哪裡不知此一去再無歸期?來日再登門,只怕也是當日來,當日便要回返。除非過上幾年嫁入伯府,方纔好與大觀園中姊妹相互往來。

只是序年齒,湘雲又只比惜春大,只怕來日過門後,大觀園中再無今日之景。姊妹等該嫁人的嫁人,也大抵只有紅白喜事時方纔能匆匆一聚了。

湘雲哭着自榮慶堂出來,打發了丫鬟往怡紅院拾掇行禮,自己個兒尋了三春、邢岫煙依依話別。

惜春年歲小,還不知湘雲這一去怕是再無歸期,邢岫煙與湘雲算不得親厚,因是隻探春一個抱着湘雲好一番哭泣。

探春心下自有一股子英氣,哭過了抹掉眼淚,忽而笑道:“雲丫頭何必這般生離死別的,咱們往後也不是沒了再會之期。榮府大門敞開着,老太太又疼惜着你,你幾時想來也便來了。待你生兒,說不得咱們也要往侯府去尋你熱鬧一番呢。”

湘雲強笑了兩聲,探手將一張俏臉抹成了大花臉,惜春頓時笑道:“雲姐姐成了大花臉,這般如何見人?”

探春便笑道:“雲丫頭來時興高采烈的,走時就算笑不出來,也總要漂漂亮亮的纔是。”

說話間起身扯了湘雲,將其按在梳妝檯前,一個挽髮髻,一個塗胭脂,剩下一個指手畫腳。

青黛掃眉,鏡中人眉目如畫。湘雲又捨不得起來,紅了眼圈,探手攬住爲其描眉的探春道:“三姐姐這妝容描畫的真好,不若來日我出閣時也請三姐姐描畫了。”

邢岫煙笑道:“雲姐姐比三姐姐還小一些呢,來日說不得是三姐姐先出閣也說不定。”

探春卻笑着篤定道:“湘雲已然小聘過了,我如今還沒指望,來日定是湘雲先出閣。”繼而俯身又道:“你若不嫌棄,來日我爲你描畫就是。”

妝容描畫過,翠縷、映雪來回話,說是一應行囊業已拾掇齊整,來請湘雲動身。

此時天色近午,湘雲再是不捨也只得起身。一衆姊妹將其送到榮慶堂,湘雲拜別了賈母,又去各處長輩那裡問候過,方纔被送出儀門,隨着兄長史穰乘車而去。

眼看忠靖侯府的馬車出得角門,惜春方纔後知後覺道:“雲姐姐往後是來不成了嗎?”

探春摟住惜春小小的身形道:“來是來得了,就是不能如現今這般住下了。”

惜春道:“是因着咱們家壞了名聲嗎?”

探春嘆息着沒言語。

方纔送過湘雲,過得半晌薛家也要動身。探春心下極不待見寶釵,乾脆推說園中事務繁雜,便往大觀園裡躲了去。惜春向來與探春孟不離焦、焦不離孟,因是也一道兒去了園子裡。

寶姐姐一早拾掇過了蘅蕪苑,此番又去檢視了一番,心下自然唏噓無比。待自蘅蕪苑出來,卻見邢岫煙停在門前等候着。

寶釵心下一動,她在榮府處處算計,因着寶玉惡了黛玉,因着李惟儉惡了迎春,因着管家之事惡了探春,唯獨秉持善心幫了邢岫煙一回,於是此番便只有邢岫煙來送。

寶釵拾掇心緒迎上去道:“妹妹沒往伯府去?”

邢岫煙搖頭道:“伯府這幾日忙着婚事,伯爺也不耽於口舌,再者寶姐姐今日離府,先前得寶姐姐照拂,再如何我也要相送一場。”

寶釵心下感念道:“早知你是個風骨不俗的,如今看來,我竟不如你。”

邢岫煙笑道:“寶姐姐說笑了,我哪裡及得上姐姐?”

寶釵搖頭不語。她若當日如邢岫煙一般堅守本心,又如何會有如今的狼狽?她上前扯了邢岫煙的手兒,兩女並肩而行。

暮冬時節,園子裡依舊一片昏黃,唯獨星星點點寒梅點綴。

寶姐姐思量道:“我也知你情形,妹妹父母不是個有主意的,只怕大太太攛掇一番便能改了主意。妹妹如今年歲也夠了,總要多爲自己考量。須知……愚孝可是要不得啊。”

邢岫煙苦笑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哪裡做得了主?”她家中寒酸,出身比不得衆女,早前所想,不過尋一舉子爲妻,或尋達官顯貴爲妾罷了。

如今因着李惟儉貪念口腹之慾,三日裡倒有兩日盤桓伯府,因是邢夫人、邢忠夫婦便存了讓其納入伯府的心思。

只是……回想過往種種,那位少年伯爺看自己的目光雖滿是讚賞,卻並無多少私慾。邢岫煙便有些煩惱,也不知那位少年伯爺是如何作想的。

出得大觀園,到儀門左近會同了薛姨媽,那薛姨媽眼見只邢岫煙一個來送,頓時蹙眉心下不滿。

寶釵此時道:“妹妹身有傲骨,只怕眼光遠勝尋常人等。既如此,若來日妹妹拿定了心思,只管盡力一拼便是,免得落得個終生抱憾。”

邢岫煙思量了須臾,方纔朝着寶釵頷首道:“嗯,多謝姐姐教誨。”

“哪裡是教誨?不過是些許感悟罷了。”寶釵苦笑着說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妹妹留步,我走了。”

撒開手,寶釵挽住薛姨媽的臂膀,母女二人過儀門上了馬車。邢岫煙停在儀門前,眼看着馬車出了角門,這才緩緩嘆了口氣。

大觀園中種種,邢岫煙都看在眼中,卻既不多說什麼,也不參與什麼。寶姐姐這般際遇,既是被家世拖累,又是因着心思不定,邢岫煙自然要引以爲鑑。轉身緩步回返,邢岫煙逐漸拿定了心思,果然須得盡力一搏啊。

這日榮府再無旁的事宜,李惟儉一早兒去的欽天監,尋了監副仔細算定了時日,到得下晌便請了媒人往胡家送庚帖。

轉頭又往嚴府求援,旋即便被多日不見的二公子打趣了一番。

“恭喜復生,賀喜復生,如今也算得償所願……抱得美人歸啦,哈哈哈!”

李惟儉也不覺羞臊,隨着嚴奉楨往內中行去,說道:“真是一報還一報,當日我還打趣景文兄,如今又輪到景文兄來打趣我了。”

嚴奉楨笑道:“這才哪兒到哪兒?我不過被你打趣一回,你就等着過幾年我再打趣你一番吧。”

“隨你隨你,左右我面皮厚。”說笑間進了內院,旋即被二公子引入了書房。

二人略略閒坐,須臾老師嚴希堯便昂首闊步而來。

待見過禮,嚴希堯便笑道:“今日下朝時撞見胡廷遠,老夫怎麼聽說,復生這回可是急不可耐啊?”

李惟儉正色道:“老師也知林妹妹情形,所謂夜長夢多,莫不如儘快將林妹妹迎入家門。”

嚴希堯頷首笑道:“那復生須得儘快了……宮中傳言,老太妃情形不大好。聽說金陵甄家已經打發人往京師來了。”

“學生只盼着老太妃能長命百歲。”李惟儉胡謅一嘴,旋即說起下聘事宜。

這下聘分作小聘、大聘,前者爲聘金,是要留到女方家中的;後者敲鑼打鼓四下張揚,實則過後都要擡回男方家中。因是此時下聘,又以小聘爲重。

李惟儉提及欽天監定下的時日,又說了迎親的幾個好日子,那嚴希堯就道:“老夫就你這麼一個關門弟子,再如何總要撐住臉面纔是。剛好今日雙喜臨門,料想近期朝內再無紛爭。這下聘、迎親之事,老夫責無旁貸。”

李惟儉眨眨眼,拱手笑道:“老師又吵贏了?”

“嘿,”嚴希堯笑道:“多虧了你那鑄幣機,陳宏謀自知無理,又恰逢西域大捷,是以老夫此番算是扳回了一局。”

“那稅警之事……”

嚴希堯擺擺手:“我都不急,你急什麼?陳宏謀小肚雞腸,這等大事怎容老夫插手?且等着吧,料想還是先行自直隸試行,待無誤方纔推廣各地。”

李惟儉又道:“老師,西域大捷?莫非大策凌也被嶽大將軍給滅了?”

嚴希堯道:“嶽鍾琪與大策凌會戰一場,大策凌潰敗,餘部遁入浩罕汗國。嶽鍾琪去信逼浩罕汗國交出大策凌,浩罕汗國卻推說大策凌不過盤桓數日,劫掠數部後走小路往身毒去了。”

李惟儉思量了下,越琢磨越不對。浩罕汗國什麼成色?此前對準賊唯唯諾諾,幾次險些滅國。大順已經將準賊打崩了,浩罕汗國哪裡來的膽色縱了那大策凌? 就聽嚴希堯說道:“復生也覺察出不對了?”

“是,以嶽大將軍之能……此事頗爲怪異。”

嚴希堯嘿然道:“準賊窮啊,嶽鍾琪可是滅了渤泥國,又豈會不知南面的身毒滿是金銀?”

李惟儉愕然道:“驅虎吞狼?”

嚴希堯頷首道:“不錯。嶽鍾琪另有奏疏一封單獨呈給了聖人,允諾來日打下身毒,所得浮財半數送與內庫。且只消補充損耗火銃、火炮,餘下軍需自可在身毒掠取。”

李惟儉聽得心下惴惴,當日他在馮唐麾下可沒少提及身毒富庶,那馮唐這會子還坐鎮西寧呢,說不得當日嶽鍾琪出征時便聽了老將軍馮唐的讒言。算來算去,最後繞了一圈兒,莫非嶽鍾琪這驅虎吞狼之策源自他李惟儉?

眼看李惟儉面色不對,嚴希堯道:“知道怕了?”

“啊?”

嚴希堯就道:“等着吧,這一二日聖人必召你入宮奏對,這會子且想好了什麼能說,什麼又不能說。”

李惟儉哭笑不得道:“學生據實以對就是了。”

嚴希堯道:“那身毒果然富庶?”

李惟儉正色道:“數千年積累,金銀無算。雖其地不如我大順廣闊,可耕地卻只比大順多,不比大順少。”

嚴希堯罵道:“扯淡!大山阻隔,就算打下來也不過是羈縻,還能真個兒化胡爲漢不成?”

李惟儉笑道:“羈縻也好啊。”英倫那幫子傢伙就是靠着身毒,方纔積攢出了豐厚家底,繼而稱霸三百年。若大順果然羈縻身毒,說不得那工業化還能順遂幾分。

果然如嚴希堯所說,轉天頭晌,便有小黃門來傳李惟儉入宮奏對。李惟儉不敢怠慢,緊忙乘車入得皇城,等到下晌方纔得了召見。

依舊是西暖閣裡敘話,政和帝仔細問過了身毒情形,李惟儉據實而言,直把政和帝說得雀躍不已。

“……我大順只消順應身毒種姓之制,再行羈縻之策,身毒權貴定不會傾力而戰。因是大將軍所面對者,不過莫臥兒國王數萬土兵而已。不過,那英夷視身毒爲己物,還須大將軍小心應對。”

奏罷,李惟儉擡眼瞧了聖人一眼,眼見其面上凝重,趕忙又垂下了頭。

過得好半晌,方纔聽政和帝道:“罷了,你且退下吧。”

“是,臣告退。”

“往後少胡說八道,再有一次朕定懲不饒!”

李惟儉面上感激涕零,千恩萬謝而去,出得皇城頓時心下雀躍。英夷都能將身毒給佔了,換成大順數萬兵馬,沒理由打不下來。所得金銀浮財也就罷了,最緊要的是多了一塊碩大的產品傾銷地啊!

如今西夷工業革命還在萌芽中,大順已得先發優勢,待過上百年,說不得大順真個兒就能席捲天下。

這日李惟儉心潮澎湃,轉天便將此事拋諸腦後,一門心思的置辦起婚事來。

二月初二,嚴希堯領銜,李惟儉一行吹吹打打往胡家送去小聘之禮。各色聘禮一應俱全,除此之外另備下水務股子若干,按市價計算大抵萬兩上下。

儀制與湘雲小聘時大差不差,一襲吉服的黛玉上廳奉茶,得了嚴希堯紅包,其後又坐廳中椅、腳踩矮几。

待禮成後旋即被紫鵑、雪雁攙扶下去。

廳中備了酒宴,衆人推杯換盞自然好不熱鬧。待酒宴散去,夜裡胡廷遠、張宜人尋了黛玉說話。

胡廷遠便道:“玉兒那夫君實在太過客套,此番小聘之禮,單是金銀珠寶便有五千兩,另有水務股子若干,作價怕是逾萬兩。”

黛玉情知李惟儉不想佔胡家便宜,此番是在找補呢,可話卻不能這般說。因是說道:“儉四哥自有主張,我卻不好多說。”

張宜人笑道:“玉兒什麼不明白?這會子偏生裝起了傻。我看分明是復生往回找補呢,生怕咱們家吃了虧。”

胡廷遠笑道:“算算哪裡吃了虧?只怕佔了大便宜喲。這可不好,那些實物也就罷了,那股子玉兒來日過門還是帶回去吧。”

黛玉急切道:“乾爹這話女兒可不敢應,小聘本就是擡來家中貼補的,我如何再帶回去?若傳出去,定會有人笑話咱們家不知禮。”

張宜人笑道:“我真心實意認你做女兒,可沒想着這般佔便宜。”頓了頓,又道:“小聘之禮既然送了過來,便算是家中之物。來日怕是不好原樣返還,我看老爺不若打發人將那股子兌了,換做金銀再給玉兒添妝。”

黛玉又要推拒,胡廷遠卻一口應承下來。黛玉心下感念,忽覺出得榮府天地寬。本道世間只餘下個外祖母疼惜自己個兒,不想如今又多了一對疼惜自己個兒的乾爹乾孃。

轉念一想,此番際遇也是因着良人之故。再是有父親的關係,若無儉四哥請託,胡家又豈能這般看重自己?

因是這會子黛玉心下雖有些出閣時的忐忑,可更多的則是對來日的嚮往。

轉眼十來日,黛玉日夜繡着兩身嫁衣與被子,雖身子疲乏,卻精神奕奕。期間李惟儉送了晴雯過來幫襯,黛玉卻執拗着只肯自己繡了,不肯假手於人。晴雯觀量黛玉情形,見其只是略略疲乏,便只得回伯府回話。

到得二月十六這一日,胡家中門大開,各色賓朋齊聚。待到了時辰,便聽得遠處一行吹吹打打而來。

有管事兒的入內稟報張宜人:“太太,伯府送聘的隊伍來了!”

張宜人喜道:“遠遠便聽得動靜,復生這回鬧得動靜可不小。”

管事兒的回道:“太太不知,伯府足足送了六十四擡聘禮來,樣數瞧着不多,可拿出去只怕比給公主、郡主的聘禮還多呢。”

張宜人笑着應了,心下暗忖,李惟儉家資千萬,又一早兒便與玉兒定情,此番斷然是不肯委屈了玉兒的。

果然,待管事兒的再來報,張宜人與一干女眷迎將出來,便見各色聘禮堆滿廳堂。除去金銀珠寶、莊子、鋪面、各色織造、牛、羊以及必不可少的大雁,餘下的竟是各色股子!

算算作價竟達兩萬兩!

一應親友紛紛與張宜人、胡廷遠道賀,只說此一樁親事乃是天作之合。伯府送來如此聘禮,來日定不會怠慢了黛玉。

胡家大門中開,任憑親朋故舊過來觀看,一時間無不讚李惟儉闊氣,轉頭又贊其行事穩妥。

這聘禮再如何也不能越過嫁妝去,二者合一,來日須得敲鑼打鼓擡去伯府。先前李惟儉只道黛玉嫁妝大抵值三萬上下,因是便定了一萬五千兩左右的聘禮。待聽聞胡家又行添妝之舉,緊忙又添到了兩萬兩左右。

如此不多不少,剛好到嫁妝的半數,說出去既有了體面,又全了胡家臉面。

這日賈母不好勞動,其餘人等又都在孝期,因是賈母便央了別房幾個媳婦往胡家觀禮。

到得下晌幾個媳婦回返,跑到榮慶堂裡自是好一番誇讚。

這個說:“老太太寬心就是,我看胡家上下待林姑娘好似親女兒一般,屢次添妝加起來怕是有一萬五千兩了。”

那個道:“李伯爺也是個用心的,今兒送去的聘禮怕是有兩萬銀子,莫說尋常人家,別個公侯府邸,嫡女出嫁也就這等排面了。”

賈母笑着連連頷首,心下略略熨帖。

內中人等,迎春避去了玉皇廟,只餘下鳳姐兒、探春、惜春陪在一旁。待幾個媳婦領了賞賜散去了,賈母便嘆息道:“儉哥兒是個妥帖的,這大聘果然辦的周到。就是不知這請期定在何時?”

鳳姐兒這些時日忙着收攏家中權柄,吃味了這些天,這會子也想開了。她再念着儉兄弟,也不可能捨棄瞭如今的誥命去給他做小,既如此,那又何必管着儉兄弟娶了何人?

且一想到林妹妹、雲妹妹的良人被自己個兒喝了頭湯,不知爲何,鳳姐兒這心下反倒雀躍不已。

因是鳳姐兒便笑道:“老祖宗再急切還能急切得過儉兄弟去?奈何金陵山高路遠,李祭酒身子骨又欠佳,李家人還說不得何時入京呢。是以此時自然不便請期。”

賈母嘆息一聲,正要說起旁的來,忽而便有大丫鬟入內稟報:“二奶奶、三姑娘,林之孝家的來回話,說是趙姨娘的哥哥趙國基故去了。”

趙國基不過是王夫人的陪房奴僕,這等事兒自然不勞賈母費心。因是鳳姐兒與探春彼此觀量一眼,探春便起身道:“老祖宗,我去處置了。”

探春自榮慶堂出來便往議事廳而去,結果半道兒便撞見的舅媽趙國基家的。

如今趙國基家的掌管着大觀園巡視之責,但有丫鬟、婆子偷懶、吃酒、耍牌被其瞧見了,責罵一番不說,轉頭便稟明探春記錄在案,一應處罰降下不說,若屢教不改便會逐出府去。

那趙國基家的哭訴道:“那天殺的張若錦,若不是正月裡背後搡了你舅舅一把,讓其掉落水中,你舅舅何至於就此病死了?三姑娘,你可得爲你舅舅做主啊!”

探春雖聽了鳳姐兒‘人盡其用’之話,‘重用’了趙國基家的,可心下卻極瞧不上這等勢利、乖張之輩。

聞言強壓着心火道:“快噤聲,莫要讓外人聽見了!”緊忙將其扯到一旁道:“太太如今雖不掌家了,可我自小到底還是養在太太膝下。若被旁人聽了去,說不得便會說我趨炎附勢、不孝。”

“三姑娘——”

探春又道:“舅母且寬心,那張若錦自有鳳姐姐處置。這喪銀按例是二十兩——”

話音落下,趙國基家的頓時皺起眉頭來。

緊跟着就聽探春道:“前頭襲人母親故去,太太又自己個兒貼補的二十兩。你也莫要聲張,與姨娘好生說清楚了,萬萬不能鬧起來。回頭兒我再私下貼補舅母二十兩就是了。”

趙國基家的這才舒展眉頭,卻人心不足道:“姑娘如今管着家,何必自己個兒掏銀子貼補?這喪銀莫說是四十兩,便是六十兩、一百兩也是有的。”

探春無奈道:“賬冊上記得清楚,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我若亂改成例,壞了規矩,你說老祖宗會不會下了我管家的差事?這管家差事一去,你道你那差事還能留得?”

趙國基家的眨眨眼,忙道:“是我想差了……只是那張若錦,姑娘定要爲你舅舅報仇啊。”

探春好言安撫了一陣,眼見趙姨娘領着丫鬟尋來,趕忙催促趙國基家的:“舅母知道姨娘脾性,這會子我若與其碰見只怕又要吵嚷起來。”

趙國基家的惦記自己那威風八面的差事,緊忙一口應下,擦了眼淚轉身去迎趙姨娘。

探春眼見趙姨娘被絆住,緊忙扭身往大觀園而去。回得秋爽齋裡飲了一盞茶方纔鬆了口氣,不想那趙姨娘竟又尋了過來!

探春心下惴惴,蹙眉問道:“姨娘怎麼追來了?可是趙國基家的不曾說分明?”

趙姨娘乜斜一眼,與侍書等丫鬟吩咐道:“你們且退下,我與姑娘說些體己話兒。”

待侍書等退下,趙姨娘湊近說道:“我尋你非是爲着你舅舅那幾兩喪葬銀子,你也不用自己個兒貼補,二十兩就二十兩,回頭兒你舅母有意見,儘管來尋我就是了。”

探春訝然不已,暗忖這生母今兒怎麼轉了性子?

就聽趙姨娘道:“如今掌家的差事落在鳳丫頭手裡,你一個姑娘家不過是暫代管家,待鳳丫頭出了月子這差事就得交出去。這會子尋你幫襯,不過是一時之急罷了。”頓了頓,趙姨娘喜眉笑眼道:“倒是有一樁事,你若應下了,說不得環兒就有了指望。”

探春聽得此言,心下愈發不安,蹙眉侷促着問道:“姨娘要說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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