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斜,照得粉牆上花影紛亂。喬楚詩她們走後,這逸鶴軒又安靜下來。偌大的院落空空蕩蕩,只有風吹葉響。
“我什麼都不懂,讓你師父有事去找別人商議,別又惹得他生氣。”胡仙仙躊躇好一會兒纔對對血無仇說。
程浩風在書房內耐着性子等了很久,等來她這麼一句話。他捱不下去了,走出書房。
“胡師妹,無一腳傷未愈,你們歇一晚上,讓她好些了再走。”程浩風站在正廳外的走廊上說道,向杭無一遞着眼色。
杭無一使勁兒朝程浩風點頭,又對胡仙仙說:“讓我養養傷吧,要不然回去胡阿婆問起來,會埋怨你的。”
胡嬸是把杭無一當親孫女兒在疼,見她帶傷回去,的確會數落胡仙仙。
胡仙仙天不怕、地不怕,卻有幾分畏懼父母,她默默朝客房走去。
程浩風讓血無仇來請她幾次,她都推三阻四不去書房。見他心煩意亂的樣子,血無仇去邀杭無一到街上逛逛。
杭無一說自己扭傷了腳,不方便出門,他就說觀裡有輪椅,他可以推她去。
待血無仇尋了木座鐵輪的輪椅前來,杭無一激動得快熱淚盈眶。他又細心周到的在木座上鋪好軟墊,再扶她坐上去。她坐上去後,止不住淚落。怕他看見會笑話她,趕緊擦了淚珠。
這些小動作全落在胡仙仙眼裡,而血無仇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胡仙仙看着他們出去的背影,心中隱憂。
忽然,一個頎長身影擋住她視線,她趕緊去關門。程浩風冷哼一聲,身如薄紙從門縫中穿進去。
進門後,他又從薄紙片一點點脹開爲人形。看他這般,就算胡仙仙見慣了稀奇古怪的事也覺得詭異。
他恢復爲平常人形,語氣含着幾分鬱怒說她:“我已悟永生之謎,除非是自招天劫,否則沒人能殺死我。你總是氣我,我若是會死,肯定是被你氣死!”
“我哪有氣過你?明明是你突然就發怒,拿我撒氣!”見他這樣子,她先把對徒弟的擔憂放一邊,倔犟爭執。
“誰讓你缺心眼兒?我就拿你撒氣。”他語氣緩和下來,張開雙臂想抱她。
她側身避開他,小心防備着。這會兒她看着他挺彆扭,還有點懼怕,擔心他會突然就揮劍亂砍。
“你躲我幹什麼?”程浩風急躁低吼。
“我沒躲你……就是不想擾你清修,你喜歡清靜嘛。你放心,你清靜你的,我鬧騰我的,明天我走了就不會惹你厭煩!”胡仙仙先是低聲反駁,後來覺得弱了氣勢,又提高聲調昂起頭說話。
“我喜歡清靜,不是喜歡孤獨。清靜和孤獨是不一樣的,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明白?還有,我何曾表示過你惹我厭煩?”
他真搞不懂昨夜周知事帶走茶兒、酒兒後,她一直在客房裡閉門不出,今晨又不辭而別是怎麼了。
而胡仙仙到京城後就見他擺排場、耍威風,還在自己面前無緣無故突然發怒,想起這些她就覺得心口悶疼。
本來準備嚴肅訓斥他一通,就瀟灑飛身而去,可不知怎麼回事,話堵在喉嚨裡就是說不出來,更沒法飛身而去了。
看她眼裡含着淚花,哽咽難言的樣子,他再伸手抱她。她再次避開他,他步步緊逼,待她退到牆角,他就雙手撐着牆壁,將她圍在角落。
胡仙仙左手指訣捏起,右掌運起靈氣,掌風襲向他左肋。他眸光一凝,鼓盪起護體靈氣,她右掌再難寸進。
她撤去靈氣,改用蠻力推他。可再怎麼推,他都是巋然不動。
夜色漸濃,月光透窗照入房內,照得他的影子比本人更高大。她瞥見自己影子比他小,靈機一動,彎腰縮頭從他腋下鑽了出去。
眼前倏然空了,腋下卻是帶起香風一陣,程浩風迅速長臂夾下。可她敏捷躥開,沒能夾住她。
他齜了齜牙,左手拇指、中指一彈,屋子瞬間被黑暗籠罩:“胡仙仙,我看你還怎麼跑?”
這是他術法所成的黑籠,以她的法力在籠中也只能看見些許微光。他的臉看起來有點陰暗,更讓她抗拒他來親近。
胡仙仙努力平復情緒,讓自能開口說話:“你不要以爲我很喜歡你,就會由着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對彼此不滿意,就直接說出來,不要拖到彼此厭惡……”
“你真要氣死我才甘心?你到底在想什麼?”程浩風咆哮起來,抓住她的肩膀猛搖兩下。
胡仙仙咬了咬下脣,忽然間回想起他們相識以來,他多數時候都待她冷言冷語,也就只有在義莊垂死的那短短一月多時間,和近來幾次短聚待她還算溫和。
她暗想,是因他當時篤定自己會身死魂消,纔想要尋些慰藉?後來幾次匆匆相聚,是因知道她不會黏着他,正好拿她當枯燥生活裡的點綴?一旦想偏,就偏得離譜起來。
胡仙仙暗嘲自己,還真是他給點溫柔就忘乎所以地認爲討他喜歡了,怎麼就改不了別人給點甜頭,就爲人掏心掏肺的性子呢?
自尊心大於愛戀心之後,她心口就沒那麼悶疼了,言語也流利很多。她嘴角帶起譏諷笑紋說道:“我又氣着你了?我就是學不來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你又何必自己氣自己?
你就不能有風度一點,讓讓我?我千里迢迢而來,你就敷衍我一下也行啊,何必在那麼多人面前讓我難堪?
你不會是連敷衍我一下都不願意吧?哦,我忘了,對於你而言,世間一切不能有切實利益的事情,都是無聊又無用的……”
程浩風身體在輕微顫抖,黑籠爆出星星點點的火花,籠中迴響起“嗞嗞”電流聲。
“仙仙,你就是這麼看我的?你怎麼就不明白我昨夜發怒不是針對你?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你若是對目前一切不滿意,那我們就一起灰飛煙滅!”
他聲音低沉,語氣平靜,可黑籠中越來越強的壓迫感,讓胡仙仙知道他是處在瘋狂邊緣了。
對危險的警覺感讓她拉回跑偏的思緒,輕聲問:“你不覺得你昨夜是在衝我發怒?”
“你覺得是,那就算是。”他語氣中滿是疏離,還有淡淡的疲憊。
“從鴻賓樓再到郊外的小院兒,只要你來了,我就算不是笑臉相迎,也會盡量以禮相待。我從來都沒有對你甩過臉子、更別提砸東西、罵人、攆人這些了……”
胡仙仙說着就不由悲從中來,越想越覺得委屈,止不住抽抽噎噎哭起來。
程浩風也想起點滴往事,從當年生意冷清的鴻賓樓,到平常人都想繞着走的義莊,再到樸素的胡家小院兒,真是隻要自己去了,就有真誠的笑臉、親熱的寒暄、殷勤的招待。他不也正是留戀那份溫馨感,才留戀這煙火人間?可這份溫馨就要離他遠去了麼?
黑籠一點點消散,他揉了揉太陽穴,坐到木椅上。他仰頭靠着椅背,一動不動。
胡仙仙先前只顧着自憐自傷了,都沒注意到他的變化,待她情緒平復了些,才察覺他氣息有異。只要他不刻意隱藏氣息,以他強大的修爲,很容易感覺得到,可此刻他氣息微弱得她全然感覺不到。
這一幕讓她想往事,嚇得一躍而起,撲到他身邊探他鼻息。鼻息仍在,原來只是他刻意在壓制自己氣息。她疑惑着,又不需要掩藏身份做什麼事,隱匿靈氣做什麼?
正要挪開手,她覺得指端傳來涼涼溼溼觸感,再看向他的臉,是他緊閉的雙眼滑出淚珠。
胡仙仙豁然醒悟,情緒劇烈變化會引起靈氣波動,他是不想讓她知道他的情緒,才壓制氣息。
望着這個可以擡手間就能將高樓夷爲平地的男人,用近乎自戧的方式損耗靈氣來壓制自身氣息,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情緒起落太大,導致她自己也有些氣息紊亂,頭上所有穴位都在一跳一跳地疼。
她苦笑着撫了撫他的臉,修爲到他們這種程度真已刀槍不入,只要不是以靈力施出的法器、或是如阿瑣本體毒牙那般特異之物,真很難讓他們受傷了。
他們也真是傻了,都不知道在擰個什麼勁兒,真有可能被彼此“氣死”。因爲一旦氣息紊亂引致經脈逆行,靈氣外溢不受控制,的確會爆散肉體、震散魂魄。
程浩風修行幾經波折,靈氣運行方式已與胡仙仙他們不同,她想給他導順氣息都不行。
她俯身握着他的手,臉頰貼着他的臉頰。他就如石頭般紋絲不動,沒有哭聲,緊閉的雙眼卻不停涌出淚水。
淚水連她的臉頰也沾得濡溼,她低聲喚了他很久,他都毫無反應。
胡仙仙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了,負氣說道:“我是不該使小性子說狠話,我割了自己舌頭,你總該滿意了吧?”
伸出舌頭,召出慧心玉劍,看着他的反應。她等得心慌時,他睫毛顫了顫,望向她,眼睛半眯半睜。
程浩風眼神有些迷茫,是因神魂散亂暫時還沒有聚攏精神。胡仙仙趁他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趕緊縮回舌頭,她可不想讓他記着自己這副怪樣子。
他沒有多看她,收回目光後,就手肘撐在椅子扶手上,以手扶頭慢慢回思。
思索片刻,他直了直腰,端正坐姿,向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他就拉着她的手順勢一帶,將她摟進懷裡抱坐。
胡仙仙有些不安地坐在程浩風大腿上,他不說話也沒多餘動作,就那麼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緊緊箍她在懷。
也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突然傳來“骨碌碌”的聲音,程浩風才擡了擡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