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惡,有時候損人利己,有時候損人不利己,不利己的惡事似乎罕見,細想一想,其實走上極端的人很多很多。
很多惡,很多恨,說到底是執念,一心毀滅也要恨而已,求個生命存在感,彷彿不恨便失去人生價值。
被阿黛陷害,沈竹君是該恨的人,可她對阿黛真的一點也恨不起來。
她深知這條毒計是用阿黛的身體健康爲代價,用藥物閉經又再用藥物催發血氣,輕則使人身虛體弱,重則導致不孕。
高有全他們可以在這件事當中獲利,阿黛得不到什麼,沈竹君覺得她可憐而非可恨。
阿黛卻是非常恨沈竹君的,恨她在那樣明知被陷害的情況下還是擔心自己安危,讓人趕緊送自己回興高亭,還說願意承擔責任。相比之下,她如朗朗明月映照得自己那般卑瑣陰暗,誰願意當卑瑣陰暗之人呢?
到此刻,若非是喬楚詩和高有全之間要分個高低,而牽扯更多的事,沈竹君可能不會辯駁,任由他們冤枉吧?
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活得那般遺世獨立,不染塵世污垢,心中不藏半點險惡?當然招人嫉妒憎恨。
這些看明白了爭鬥的人各有感慨,劉太醫今天下午突然被抓起來,直到見了皇上還是懵的,聽高有全說了很多以後,他才漸漸搞清楚,所有矛頭都針對他。
他高聲呼喊:"不是,不是我哄騙黛美人假孕的呀……我並沒有想過要害黛美人……都是黛美人找到我要開那些藥的,是她自己要的那些藥……畢竟那些藥物不是可以隨便亂用的……沒有黛美人配合,我開方子的時候也要被其他太醫責問呀……"
給皇上和太皇太后及皇后、嬪妃等等人開藥方,是要三位太醫共同會診研究的,要瞞着用藥並不容易,有阿黛配合幫忙則要相對容易些。
所有人都交頭接耳議論着,高有全臉色陡然一陰,眼睛冷厲如毒蛇豎瞳,他聲音很低,但鑽入了劉太醫腦海中:“你亂說話是顯得你舌頭長嗎?不怕你父母妻兒遭報應嗎?”
劉太醫沒有看到高有全嘴動也沒看到別人對這句話有反應,難道高有全是密語傳音只說給自己聽的?他驚愕盯向高有全。
“你廓州老家的宅院翻修好了,你家被惡霸佔去的田地也弄回來了,我下午抓你的時候還說派人送了禮物去你家,你不會不懂什麼意思吧?還敢亂說?”高有全陰惻惻的聲音又在劉太醫腦海中迴盪,如有寒風鑽腦讓他頭疼。
是了,得了好處就要付出代價,否則利益會變利刃。
劉太醫笑起來,怪異的笑聲像哭聲,還是最悲涼絕望的哭聲,“哈哈……你們相不相信我說的?不相信吧?哈哈……我就是要整死那個臭阿黛!我騙她懷了龍種,把閉經的藥說成是安胎的藥……後來,我又再故意讓她喝下很多活血的藥,我想看着她血崩而死!哈哈……”
他承認罪行,高有全又說已調查清楚,替他把害人原因說了出來。
據高有全說:劉太醫父親和阿黛的父親曾經有仇,爲了爭買臨街鋪面結的仇。
劉太醫的父親是醫館郎中,阿黛父親仗着在誠郡王府當護院,搶了劉太醫家準備開醫館的鋪面。
阿黛父親還曾經不止一次打罵劉太醫父親,劉家人一直懷恨在心,但當年誠郡王府勢力大,沒辦法找黛美人父親報仇。
誰知在宮中相遇,當年的少年劉太醫人到中年,黛美人完全沒有認出他,而他卻對黛美人家的底細一清二楚,因此設下了這條毒計。
事情這般來龍去脈,別人信也好,不信也好,全看韓澤熙如何判斷。
他掃視衆人一圈,又凝視沈竹君許久,然後問劉太醫:"你自己來說,高有全所講一切是真是假呢?"
劉太醫望着他傻笑兩聲又看看高有全,轉頭再罵阿黛:"你貪圖享樂,忘記復仇,你們誠郡王府的人被韓澤熙殺了多少?你還討好韓澤熙?女人心海底針,你爹怎麼死的也忘了嗎?你要是有血性有孝心,就該殺了韓澤熙復仇!哼哼,我不是忘本的人,跟你們不同,我和仇人不共戴天,這一次沒有殺你……死了變成厲鬼也要找你索命!哼……"
聽他說得越來越難聽,韓澤熙讓人把他拖出去斬了,他朝着韓澤熙深深看了一眼,但願皇上能明白他的苦心吧,他已暗指了阿黛他們有爲誠郡王復仇之意。
風波平息,天已快亮了,沈竹君沒有多問什麼,自回毓盛宮去了。
韓澤熙趕着審問湖邊放燈在場的人,審完後,推測出真相,斷定沈竹君是無辜的。
早朝之後,一下大殿,韓澤熙匆匆往毓盛宮而去。
相見行禮,沈竹君依然對他不冷不熱,待左右人等退下後,他討好地笑問:“竹君,你想怎麼處置阿黛?”
“昨夜不是已證明她也是被人陷害,沒有欺君之心嗎?還怎麼處置?”
韓澤熙微諷挑眉:"呵,你明明清楚事情原因還容忍她?朕也清楚她不是純良之人,故意留着阿黛試試你心裡怎麼想的。你憎恨她,厭惡她,表明你在吃醋呢。"
沈竹君搖搖頭:“我哪有憎恨她,厭惡她?是是非非,真真假假,認爲是怎樣便是怎樣,自己看不穿,旁人說再多道理也沒用。”
看淡名利,遠離紛擾是有德之人,可韓澤熙不願沈竹君當有德之人,只願她是有情之人。
"竹君,你還在乎我的,對嗎?"是在問,可彷彿已聽到否定答案。
韓澤熙想看沈竹君哭鬧,可她沒有哭鬧,又盼着寬容的原因是想和解,可也沒有和解意向。
沈竹君長嘆幾聲,什麼也沒說,他受不了這般被冷淡,又說起沈廷揚在朝中結黨營私,妄圖像陸煥邦一樣權傾朝野。
說了很多,沈竹君也還是不理他,用岳父仕途來要挾也不行,韓澤熙很沮喪。
沮喪之後,是羞惱:"很好,你想把朕從你生命中剔除?朕偏不要你如願,朕有的是辦法挑得沈廷揚和高有全鬥個你死我活,你不可能連你親爹也不在乎吧?"
沈竹君冷笑一聲,也不知是笑他幼稚,還是笑他也有亂了方寸的時候。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韓澤熙離開毓盛宮再去興高亭,阿黛身體不便,還有好幾個美貌婢女爭着與他一夕歡好呢。
幾天後,因沈竹君連日頭暈想睡,沈夫人進宮來探望。又因她不肯傳太醫,沈夫人讓阿綠悄悄請了太醫來。
太醫既到,把脈之後居然診出喜脈,沈夫人頓時喜笑顏開。
可沈竹君居然要來診的太醫瞞下有孕之事,也讓母親和阿綠瞞着懷孕之事。
“皇后娘娘,千萬不可!”太醫嚇得面如土色,“皇上若是怪罪下來,微臣擔待不起啊!”
“一切後果,本宮自會承擔,你只要不說今天來診過脈就行。”沈竹君明白纔出了劉太醫的事,所有太醫都害怕了。
沈夫人急了,“就算他答應不說,我也不會答應!我馬上就去稟告皇上!”
“娘,你若不聽我的,我就墮掉這孩子!”沈竹君高吼一聲,因太激動,脖子上梗起青筋。
沈夫人嘴角抽搐兩下才說出話,“你要做什麼呀?天大的喜事幹嘛瞞着?”
“瞞着吧,總之若不瞞着,我會做讓你們更無法接受的事。”
見女兒態度堅決,沈夫人無奈顫聲道:“你……唉,依你。那等滿了三個月再說吧……”
臨近中秋,宴飲頗多,一天夜裡,韓澤熙喝酒喝迷糊了,下意識地讓人擡步輦到了毓盛宮。
也不理那些驚慌行禮的太監宮女,醉醺醺地搖晃着進屋,到臥房高聲問:"竹君……如果朕殺了阿黛,還有那些曾沾染過的女人,你可不可以原諒朕?"
“我不會原諒,你也不需要原諒。”沈竹君穿着裡衣起牀,夜裡寒氣重,又去拿外衫披上。
剛伸手,韓澤熙立即搶先拿了外衫給她披上,可她扭身躲開了,環抱雙臂以疏離目光看着韓澤熙。
見沈竹君仍然拒絕他的歉意悔意,他像被拋棄在寒冷荒野的孤雁,禁不住縮成一團發抖。
韓澤熙想不通,明明自己是佔據有利條件的一方,賭氣相爭是他贏了的,爲什麼心中卻有個聲音說自己纔是輸的那一個?
如同有涼水兜頭而下,酒也醒了,他承認自己,輸了,還輸得還非常徹底。
"朕把那些人都殺乾淨,讓所有知情者都閉嘴,我們再當一切沒有發生過,不可以嗎?"他還有一絲挽回摯愛的僥倖。
明明錯的是他,可傷心的也是他,自己的事自己也看不清,已是九五至尊,可仍然失敗。
“掩蓋了,抹去了,不等於真的沒有發生過,何必再造殺孽?”幽暗燭火映着沈竹君絕美側顏,美得不似凡人。
韓澤熙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咬牙忍着心痛離去。
回書房旁的寢殿歇下,他一夜不曾安睡,唸叨着:"竹君、竹君啊……你很無情,很無情……你當真很無情……"
深夜,被他一鬧,沈竹君也睡不着了,穿衣攏發再去撰史修稿。
也許精神狀態不好,眼花了吧?筆上閃出一點星芒,然後接二連三飛出無數星芒,沈竹君詫異細看手中所握之筆。
手中不再是進貢的湖筆,而是一支紫星筆桿的天狼毫筆,乃是當年竹精沈竹君修行時所用的星芒筆!
竹精沈竹君雖有祖師遺留神器若虛凝露,常用的卻是這星芒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