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發現柏葉倒下的人並不是宇文,而是就站在展廳門前的方欣。大概只猶豫了三秒鐘,方欣就拋開了害怕,邁步奔上前去,想將柏葉從地上扶起來。
“不要碰他!”宇文突然發出一聲高喊,與此同時,他已甩開手中單拐,踮着受傷的右腳,歪歪斜斜地朝柏葉跑去。
方欣還沒從宇文的喊叫聲中反應過來,卻已經動手將面朝下撲倒的柏葉翻轉過來並扶爲坐姿。可當她低頭定睛一看,又發出一聲尖叫,猛地放開了手,任由柏葉仰面倒了下去。
柏葉那張白淨的臉彷彿變成一片透明的玻璃,竟可清晰地看見皮下毛細血管盡數擴張開來,細紅的血絲有如一棵千年老樹的枝葉藤蔓般密佈柏葉的臉龐,再加上柏葉雙手都捂住了胸口,面容扭曲,雙眼翻白,看上去真有說不出的猙獰與可怖。
就在柏葉的後腦勺即將着地的瞬間,方欣身旁忽然探出一隻大手,一把拽住了柏葉胸前衣襟。方欣只來得及用眼角餘光看見人影一晃,柏葉的身軀便被人極快地拖出了展廳。
拖走柏葉的人正是無爲子,看來他仍是放心不下,一直偷偷跟在了學生們的身後。儘管鬚髮盡白,無爲子單手提走柏葉卻似乎毫不費力,而當柏葉一離開展廳,那些剛纔還全都在嗡嗡作響的金屬器物又瞬間安靜了下來,棚頂的照明燈光也不再閃爍了。
見展廳恢復正常,無爲子便老實不客氣地將柏葉往過廊立柱旁一扔,柏葉的腦袋重重地撞在立柱上,額角頓時顯現出一塊淤青,可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毫不動彈,不過那臉上縱橫交錯的血絲也漸漸淡去了。
跛着腿的宇文追了出來,學生們也隨之跟出了展廳,只是全都站得遠遠的,不敢走近,睜大眼睛有些驚恐地望着老人與柏葉。宇文靠近之後,猛地跪倒在柏葉身邊,擡手去試柏葉的鼻息,又將手按在柏葉胸前。只一瞬間,宇文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焦灼,他的手下,竟然已經感受不到心跳了。
顧不得許多,宇文趕緊將柏葉放平並扳開他的嘴,正要對柏葉實施人工呼吸,他卻被無爲子伸手攔住。“爲什麼要救他?這小子暴病而卒,你我都省心了!”無爲子低聲斥道。
“他並沒有直接傷害過什麼人,還罪不至死,我怎麼能……”
“婦人之仁!你若……”無爲子出言打斷了宇文,可他自己的話還沒說完,眼前突然一暗,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陰影覆蓋在柏葉的身上。
宇文和無爲子都是一驚,同時擡起頭來望向空中,可就在他們這麼一擡頭的剎那,一個瘦削的黑影陡然從柏葉身旁粗大的混凝土立柱後繞出,頗有力量地一拳擊中柏葉胸前的心臟部位!
柏葉喉中發出一聲嘶啞的喘息,竟呼地一下坐了起來!而那黑影也就此消失在空氣之中。宇文擡頭察覺頭上空無一物,便知自己被引開了注意力,當他立刻低頭時,卻只來得及看見那黑影消失前的一瞬露出的一張清秀女孩面孔,這分明就是當初在夜間潛入溫雅房間窺探自己的式神!只是這式神動作敏捷,身法奇快,又利用身材高大的無爲子擋住了學生的視線,遠處觀望的學生們居然沒有一人看見她的現身。
“哼,原來是式神護主,居然還聲東擊西搞什麼障眼法,這小子潛意識裡就覺得我們想害他!”無爲子留下一聲冷哼,轉身大步走出了宇文的視線。
宇文不禁苦笑了一下,無爲子剛纔確實想對柏葉置之不顧,柏葉心有防範,倒也沒什麼錯。
臉色發青的柏葉開始大聲地咳嗽,坐在地上的他肩膀不住地聳動,看起來很像一個突發急病的病人。式神的那一拳,相當於醫學上的胸外施壓,讓他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又重新收縮擴張起來。宇文見他呼吸順暢,已無大礙,便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手,對學生們喊道:“沒事了沒事了,柏葉心臟不太好,大家繼續參觀,六點正我們在大門集合。”
學生們又觀望了片刻,只覺得事情發生得有些蹊蹺,可又說不出什麼,最後還是三三兩兩地散開了。唐考與丁嵐默不作聲地走到宇文跟前,遞過宇文剛纔丟開的單拐,兩人投向柏葉的目光依然帶着深深敵意。
宇文將單拐撐在腋下站穩,對柏葉低聲問道:“剛纔是因爲你體內邪兵與展廳裡的那些古代鐵器產生共鳴,震擊了你的心臟,對吧?”
“咳……好像……咳咳……是這樣……”柏葉的眼神呆滯,目光發散,正擡起來抹去嘴邊涎水的那隻手也有些不自覺地發抖。心臟驟停,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看來老人家說得沒錯,這裡確實不歡迎你來參觀。”宇文的笑容中透出一絲冷咧,“你事事佔盡先機,也沒想到邪兵會與古代鐵器共鳴吧?這毛病倒是挺致命的。”
咳嗽慢慢止住了,柏葉的臉上逐漸恢復了一些血色,他轉臉看着宇文,神情間不但沒有半點把柄落入他人手中的沮喪,反倒有三分因爲興奮而抑止不住的激動。“宇文老師……咳……事情可不是你想象的這麼簡單!”說完,柏葉便緩步向出口走去。
宇文微微一怔,目送柏葉的背影消失,直覺告訴他,柏葉的神態中並沒有故弄玄虛的成分,他的眉頭又慢慢地皺成了一個川字。
“原來邪兵會和古代鐵器產生共鳴,那我們拿着一件古董出去,在學校裡四處轉一轉,不就能找到第四把邪兵了?而且對付小日本也很有效。”丁嵐心直口快,立刻將心中想法說了出來。
“說得輕巧,這裡的東西是能隨便拿出去的嗎?”唐考已經習慣了給丁嵐潑冷水。校博物館的防盜保安系統是好幾年前更新的,雖然有些陳舊,但仍然很有效,與展櫃內側玻璃近距離平行安裝的多個紅外探測器和展廳四個角落的高音警報器相連,任何破壞展櫃的手段都會引動警報。
宇文一聲不吭,對兩個年輕人的話不置可否,轉身再次走進了金屬器物展廳,依次將所有的藏品都看了一遍,目光最後還是落在了那一大批古兵器上。
“老師,你的意思是……與邪兵產生共鳴的東西,是這些兵器?”一直跟在宇文身後的唐考忍不住問道。
“柏葉的身體一退出展廳,共鳴就消失了,感覺引發邪兵與鐵器間的共鳴,存在一種必須的絕對距離,而且這距離不算短,如果硬說是那些酒樽方鼎引起的異響,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能與刀劍產生共鳴的,應該還是刀劍!”
“可這裡這麼多兵器,究竟僅是其中一件引發的共鳴呢?還是全都有份?如果是單件兵器的話……難道第四柄邪兵就藏在這裡?”丁嵐把腦袋頂在光潔透明的玻璃展櫃上,望着櫃中陳列的近百件兵器,頗有些無奈地問道。
“不對呀!邪兵出土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情,而這裡的陳列展品已經鎖在櫃中很久了,怎會有邪兵放在櫃中,除非……”宇文說話間心中陡然一凜,想起了看守博物館的無爲子,難道是他將第四柄邪兵放進了展櫃中?可再轉念細想,又覺得不對,老人應該沒有理由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之前交換邪兵時,賽施爾長刀與十字槍曾經非常接近,也沒見兩件兵刃間有什麼古怪的共鳴,引發怪響的,未必就是邪兵。只是柏葉猝然間倒地,無爲子的舉動也有些緊張過頭,莫非這博物館中還另有不爲人知的秘密?
“剛纔柏葉好像並不擔心我們會用古代兵器對付他,恐怕就已經證明了能夠引發怪響的僅是非常少的一部分展品,我們即使知道存在某件鐵器可以剋制他,也無法做到一一驗證!”唐考的分析頗有道理,宇文也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學生們大多已經退出展廳,只剩下宇文和兩個年輕人仍滯留在展櫃前低聲對話,溫雅秀眉微蹙,遠遠地望着宇文,無論她如何努力地去接近這個英俊而神秘的男人,她與他之間的距離似乎還是越來越遠了。
天色已近黃昏,館內廣播中響起一個柔和的女聲,“博物館今日參觀時間已結束,請大家有秩序地離開……”宇文看了看丁嵐腕上的手錶,離六點還差十五分鐘,無爲子提前下了逐客令,難道是有話要對自己說?
他趕緊與溫雅聯手,張羅着將仍沉浸在古物中意猶未盡的大學生們全部趕到正廳中,在迅速清點人數之後,宇文把學生們盡數掃地出門,就連溫雅老師,也被他一併推了出去。 ωωω ⊙Tтkā n ⊙¢O
“你腳上有傷,不回醫院休息啊?”溫雅有點着急了,也不顧學生們都還在身邊,隔着慢慢垂下的鐵柵欄對宇文叫了起來。
“溫老師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要請教博物館的管理人員。”宇文說話的同時,注意到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無爲子已從一扇隱蔽的側門走進了館中。
“哎!你連晚飯也不吃了啊?”溫雅不復往日的矜持,仍攀着鐵欄對着宇文高喊,可宇文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作孽唷……”丁嵐站在溫雅身後怪聲怪氣地說話,唐考也幫腔搭調地發出格格怪笑。
溫雅猛地一回頭,狠狠地瞪了兩個搗蛋鬼一眼,氣哼哼地轉身走了,高跟鞋用力地砸在大理石地磚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嘿嘿……得罪溫大美女,你死定了!”見溫雅走遠,唐考拍了拍丁嵐。
“哈哈……你我是一根繩上拴的兩個蚱蜢,彼此彼此啦!”丁嵐一邊笑,一邊握緊了手中的一把鑰匙。這是宇文宿舍的門匙,宇文剛纔吩咐給兩人的任務,便是要他們將溫雅氣走,再把莫菲從賓館中接出來,先行一步,到教師宿舍中等待,今天……又是莫菲作畫的日子了。
“你們兩個又在搞什麼名堂?怎麼溫老師氣鼓鼓地先走了?”方欣突然出現在二人的身邊,唐考不由一愣,兩人的計劃中,似乎沒有預想過要帶着方欣,他不由得嘆起氣來。
“嘆什麼氣啊!嫌我礙手礙腳?”方欣好像一眼看穿了唐考的想法,作勢對唐考揮了揮粉拳,唐考居然條件反射般縮了一下脖子,看得丁嵐連連搖頭嘆氣。
“你搖什麼腦袋?”方欣斜眼瞟了丁嵐一眼,“張月晨明天出院!打你手機一直打不通,打到我這裡來了!”
“啊?明天出院?怎麼提前了?”丁嵐一下瞪大了眼睛,連忙掏出自己的手機,“我忘記開機了!”
見丁嵐慌張地跑到一旁給張月晨打電話,方欣便伸手將唐考拉到博物館側面一個沒人的地方。
“幹什麼!”唐考居然一臉的緊張。
“你腦袋裡想的是什麼東西啊?”方欣嗔道,“我們不是約了今天有正經事要談嗎?”
“哦……”唐考僵硬地笑了一下。
可方欣隨後所說的話,就讓唐考再也笑不出來了。他怎麼也無法相信,柏葉竟與宇文有殺父之仇,而威猛的玄罡居然還是殺人的直接兇手。“黃泉引路人”這個稱呼,也讓唐考忍不住心驚肉跳。唐考很想讓方欣不要去相信柏葉的鬼話,可這段往事聽起來太過離奇,反倒不像是故意編造的謊言了。
轉敘完柏葉的話,方欣的神情終於放鬆了許多,這兩天心裡一直憋着這個秘密,又一直找不到人分擔壓力,可把她鬱悶壞了。
“就算真是這樣,宇文老師也是無辜的啊,他那時還只是一個兩歲小孩,殺人的是他的師傅啊!難道真要父債子還,師債徒弟還?”唐考很是忿忿不平。
“如果柏葉歇斯底里地要找宇文老師報仇,我還不覺得奇怪,偏偏他現在整天行蹤詭異,偶爾露面又和正常人一樣,讓我心裡更加覺得恐怖啊,只怕厄運隨時會突然降臨到老師的頭上。”方欣焦急地揉搓着自己的羊皮小揹包,手心因緊張而流汗,在黑色的皮包上留下一條不明顯的水印。
“宇文老師知道這件事嗎?”
方欣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柏葉接近他的原因,只是我也還沒有機會與他單獨談話。”
唐考擡頭看了一眼高大的博物館側牆,外牆上的青色浮雕是一條面目猙獰的盤龍,龍頭向下低垂,正對着唐考露出一嘴陰森的利齒……
此刻宇文正在博物館內與無爲子交談,言談間,兩人的聲調竟然不斷地升高起來。
“前輩,柏葉心臟突然從內部遭受衝擊,肯定是他體內邪兵與展廳內某件東西產生了共鳴,究竟那是件什麼東西,前輩心中應該清楚。”
“我留你下來,就是要告訴你,不要多問,此事與你無關。”
“可柏葉心懷不軌,說不定就是衝着這件東西來的……”
“他若真的敢來打博物館的主意,管教他有命來,沒命走!”無爲子一吹鬍子。
宇文見老人實在頑固,只好放低聲音旁敲側擊,“我手中還有一柄克力士劍,我能不能把長劍帶到博物館裡,測試一下這共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行!”無爲子居然一口回絕,“我事先並不知道會有共鳴產生,否則我絕對不會讓柏葉入館,而從明天起,我就不允許再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前輩真要看着再有無辜的人捲進這場爭鬥嗎?”溫和的宇文再次提升了音量。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除非你答應接替我的位置,在S大守着這博物館苟渡餘生,我才能告訴你真相!可這你能做到嗎?”無爲子的聲音突然有如一聲驚雷,在宇文的耳邊震響。
宇文愣怔了好久,才完全明白了無爲子的話。
“唉……當年我曾經發下毒誓,只能對能夠接替我位置的人說明真相,若將此事泄漏於外人,必將遭受五雷轟頂!”無爲子的聲音,又慢慢變得低沉起來。
宇文沉默不語,回想起老人的過往,這樣一個慣於閒雲野鶴,周遊天下的高人,又怎會甘心藏身於S大,數十年不見露面。若不是有張無形的桎梏將他枷鎖在此,無爲子恐怕也不會心情抑鬱,夜夜飲酒買醉了。
“世道變了,人也老了,其實……現在還有什麼是守得住的呢?”說話間,一貫氣宇軒昂的老人彷彿突然蒼老了十歲,“我唯一的弟子早就不知所終,不過留他也無用,他那樣浮躁的心境,也學不會我的雷法。這找人接班一事,其實已經無望,我努力站好這最後一班崗,也就是了……”
宇文忽然間只覺得面前這身負絕學的老人有說不出的可憐,雖然自己並不知道老人看守的究竟是什麼邪物,但他既然曾與老人並肩作戰生死與共,現在心中所想的,就全是如何爲老人分擔一點責任。
“前輩,若你不嫌棄我沒用,學不會你的五雷大法,我願意接替你的位置,看守這館中物事。”宇文把心一橫,自忖反正性命也不長久,在這清淨校園度過最後十年,似乎也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情。可話一出口,他便轉念一想,要是無爲子答應下來,自己從此不離校園半步,那可就真的再也沒有機會看見她了……
“算了吧,你這樣的徒弟,我還真有點看不上呢。別離先生拿你當寶貝,我可沒這興趣。”無爲子這幾句話說得太過直爽,哽得宇文話都說不出來了。
“還看守什麼啊……”無爲子眼中光芒漸漸黯淡,他慢慢走到窗邊,隔着窗戶擡手指了指遠處幾棟陳舊的老建築,“這些老房子,遲早都要被拆光的,修建成一棟棟新大樓,那些屋樑上鴟吻形狀的靈動儀,也保不了多久啦,早晚有一天,都會被砸成碎片……時代變遷,是你我的人力所不能改變的,年輕人又何必爲它們抱殘守缺,這麼多人守了這麼多年,該來的,就讓它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