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今天大請客,原本也是有一肚皮的話要說。
他和張自烈幾個復社好友都是在史可法幕中,現在史可法是文華殿大學士兼兵部正堂,放眼大明,是沒有比這位史公更位高權重的了。
在史可法身邊,冒襄自覺眼界更高廣一些,對幾個好友現在走的路子,就是十分的不贊同。
吳偉業和餘懷也罷了,平素往來不算多,倒是陳貞慧、候方域,還有方以智等人,他是想切實勸上一勸的!
不過今天連人也沒來,一腔打算自然是全然落空。
當下面色就十分難看,想了想,又不便對一個下人發火,只得板着臉道:“告訴你家主人,喝酒事小,我有話同他說是真的!有空了,就到我下處來尋我,不然送帖子來,我去拜他們也一樣的……就是這樣,去吧!”
打發走了下人,河房上下也是一個個瞧着冒襄發呆……這位爺放了一百兩銀子,趕情就是自己個來吃獨食了?
院子裡的姑娘們也是一個個垂頭喪氣的……現在復社的那些風流才子一個個忙的跟什麼似的,難得今天冒相公出頭,誰知道還是一個沒瞧着……那什麼秦淮八豔的名頭,還不就是這麼一羣人給捧出來的?
詩詞好不好,還不是這些大爺說了算!
一院寂寂,冒襄強笑道:“既然沒有人來,咱們自己高樂……”
正說着,外頭遠遠的五六人騎驢趕來,正好天空烏雲密佈,刺拉一道閃電下來,電光之下,冒襄看的清楚,領頭的正是顧杲。
“顧兄!”平時和顧杲不大對脾氣,此時冒襄卻是十分高興,大步迎上前去,笑道:“密之他們沒空,我以爲兄也不來了。”
“他們是貴人,我可是風流閒人。”顧杲笑嘻嘻的道:“這裡有美酒和美人,我瘋迷了不來?不過,你猜我把誰也帶來了?”
“誰?”
冒襄正迷糊,顧杲笑吟吟的把身後的人一拉,認清是誰之後,冒襄卻是一呆。
和顧杲同來的,都是復社中的一些二流人物,而被顧杲拉過來的幾個,彼此自成格局,臉上神色也是訕訕的……領頭的,卻不是黃宗羲還是誰?
“太沖兄!”冒襄十分意外的道:“怎麼,你不是和鄭超宗去了淮安?他老哥已經補在大元帥府裡頭效力了,一下子就是四品官,弟還奇怪,怎麼太沖兄沒有動靜……”
“那種官,我怎麼會去做?”
黃宗羲臉色十分難看,他和冒襄等人不一樣,平素很少到這種風月場所,更看不慣這些人自命風流,追歡買笑的模樣兒……所以他能夠來,冒襄纔會露出那種驚異的表情。
“你們兩,何必緊站在門口說話?”顧杲笑嘻嘻上前來,擁着黃宗羲道:“闢疆是大戶,咱們吃的他準沒錯兒。這一次,太沖你吃了苦頭,真是要好好找補回來纔是。”
跟在黃宗羲身後的,差不離也是一類人物,不少人是初次到這種場合,伸頭探腦的,看着那些美貌姑娘,一個個都是發呆。
董小宛嘴角含笑,對這些呆書生也並不敢小瞧。能和黃宗羲混在一起的,不論是才學還是家世,都絕不會太差。而況還有一個顧杲,更是江南望族,這樣的人,絕不敢怠慢了。
當下吩咐溫酒熱菜,絲竹之聲悠然響起,衆妓雖不滿意客人的風度模樣,不過也知道眼前這些都是知名才子,於是仍然殷勤伺候,沒過一會功夫,河房裡就又是冒襄熟悉的氣氛了。
“太沖!”顧杲在這種場合十分放的開,懷中攬着一個,臉也喝的紅撲撲的,向着有點兒發呆的黃宗羲道:“此行經過,和闢疆說說如何?”
“對,太沖兄,此行經過究竟如何?”
“唉!”
黃宗羲未語先嘆,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後,才悶悶不樂的道:“弟剛過鎮江不遠,行不及百里,遇到好幾個卡子,叫行人按人頭抽分交稅,又非鈔關,豈有是理?”
“竟有此事?”冒襄吃了一驚,道:“是誰做這種事?”
“聽說是太子麾下大將劉孔和,駐於漣水一帶,還有沿揚州到淮安、到泗州一帶,特別是運河沿途,都設了這種卡子。”
“真是豈有此理!”
冒襄一拍桌,大怒道:“怎麼敢如此公然行劫!”
“可不是?”顧杲語意輕浮的道:“皇太子說劉澤清公然打家劫舍……這個咱們沒瞧着,現在太子殿下麾下大將卻已經白日行劫,安有此理?”
“那麼,”冒襄忍住氣,問道:“是有什麼說法沒有?”
“倒是有。”黃宗羲答說:“說是助餉厘金,淮安揚州一帶駐軍,已經數月不曾關餉,以前是劉澤清和戶部打交道,現在庫中無銀,當然只能自己設法。設卡抽釐,按人頭數字,騾馬、貨物價值來抽。說起來,弟一行十餘人,騾馬車輛不少,因爲沒帶貨物,一人二分銀子,騾馬四分……真是笑話了,騾馬比人還多抽錢!”
“這麼說,銀子倒是不多?”
“是不多,連同行李在內,抽了一兩不到。”黃宗羲搖了搖頭,語氣十分堅決的道:“銀子不多,但此行惡劣,原本弟要去看看淮安情形,這一下,就毅然迴轉,不過,超宗兄還是繼續前行了。”
他和鄭元勳一起上路,自己卻孤身返回,看臉上的神色,對皇太子和淮安一帶更具惡感。
冒襄知道淮安這麼做怕是有理由的……高弘圖主理戶部,打死不往淮安一帶撥一兩銀子,幾萬人要養活,劉孔和此舉似乎也不能完全說錯。
只是他心中混亂,一時想不通透,這種行爲,究竟意味着什麼。
“對了,鈔關商稅,也是漲了。”
黃宗羲又道:“淮安和揚州幾個鈔關,前幾天陳名夏分別查察,按處事不公、貪腐、辦事無能等罪名,要麼拿問,要麼免職,現在用了一幫子丘八,查察起來十分認真,聽說一月功夫,關稅就漲了三倍還多……就連過往生員士紳,只要該交關稅的也是一文不讓……有辱斯文,莫此爲甚。”
黃家是浙東望族,土地幾千畝,也有絲廠織機,在淮安的時候,他看到的抽分關卡和關稅收取情形令得他十分不悅,因此毅然迴轉,根本就不願再去淮安。
此時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面帶薄怒的道:“現在國事如此,朝廷不說爲國家養元氣,反而如此窮徵暴斂……是何理?我看今上尚且英察,與萬曆、天啓年間大有不同,而皇太子……哼,皇太子有點兒象神宗皇帝!”
萬曆皇帝年輕時,也是十分聰明,並且十分有毅力和決心來整頓官場。
不過很快就陷於和文官的鬥爭之中,然後就是貪財好貨,黃宗羲這時的評價,當然是指的萬曆喜歡財貨這一條來說。
張居正之前,明朝稅制混亂,一條鞭確立了銀本位後,萬曆又痛加改革,明朝的商稅和礦稅在萬曆年間纔得到了長足發展。
當然,萬曆也是撈的盆滿鉢滿,內帑銀多的數不清楚。
身後罵名也是不輕,反正在江南和浙東一帶,提起神宗,士大夫是什麼意思,衆人自己心裡都清楚的很。
“太沖,有酒了!”
公然非議皇帝,在廠衛橫行的年代還要加以小心,不過在江南也算不得什麼。反正兩杯黃湯下肚,知縣未有有人敢罵,罵皇帝卻是十分保險的……不過冒襄知道皇太子的厲害,所以下意識的攔了一攔。
“這樣下去,豈不是獨夫民賊?”黃宗羲確實酒量不大好,此時酒意涌上頭來,醉醺醺的大聲道:“我要去見吾師,言說此事,位列清班的復社朋友,也該出來說話纔是!”
“我聽說,”一直悶頭喝酒的林時對突然道:“皇太子在淮安時,叫人大起宮室,醇酒婦人享樂無度,劉孔和所徵哪裡是軍餉,怕是多半供太子殿下揮霍吧。”
“這?”冒襄瞠目結舌,感覺有點匪夷所思。
“對,多半是!”黃宗羲聲音如金石之交:“吾輩絕不能坐視不理!”
“闢疆兄,你意下如何呢?”
顧杲此時酒意全掃,向着冒襄冷然道:“淮安之事,是否願意列名上書,一起直言太子殿下之過?”
“闢疆……”董小宛一直在一邊旁觀,此時忍不住向冒襄道:“此是大事,不如問問牧齋先生再說?”
因爲董小宛和柳如是的關係,冒襄和錢謙益關係也很不壞,但此時見衆人眼神中露出嘲諷之意,他不覺勃然大怒,當下便一拍桌子,怒道:“此等大事,又何需委決於他人?皇太子行事逾制胡爲,難道我們就不能說話麼?諫君之過,也無非就是以身爲鏡!”
“快哉!”
“妙哉斯言!”
“拿酒來,爲此語當浮一大白!”
衆人喝的東倒西歪,一時間只覺心中十分快意,而天下之事,也彷彿就在自己腳下,儕輩同心,匡扶正道,這大明天下,纔有中興的可能。
至於正事說完,底下自然是浮言浪語,和院子裡的姑娘調笑取樂,什麼品詩談詞,只是偶一爲之,攬着身邊美人,誰真耐煩去仔細品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