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陳設雖然簡單,卻也擺了一箇中堂,堂下兩列四把太師椅,是待客的客廳。
兩邊分別是兩件內室,左首書房,右首臥室,臥室裡只有一張小牀。
看來小否小是住在偏房之中,不在主屋居住。
哥舒輕侯在中堂上首坐了,指了指堂下凳子,看了雍和一眼,笑道:“你坐啊!”
雍和嗯了一聲,在左首椅子上坐了。
小否道:“我去給你們沏茶。”走到屋外,去廚房裡燒水,中堂之中,只剩兩人一鷹。
哥舒輕侯不說話,雍和哪敢多嘴,乖乖坐着,心亂如麻。
哥舒輕侯又是盯着雍和看了半晌,從身邊桌子上拿起一根金色的短煙管,裝上菸草,取出一個火摺子,輕輕晃動,卻怎麼也打不着火。
雍和見狀,笑着站起,掏出兜裡的香菸火柴,抽出一根,雙手奉上,道:“您嚐嚐這個!”
中統局之中規級森嚴,這幅後生晚輩作態,當着衆位長輩叔父,雍和是早已做慣了的。敬菸之時三要務: 腰板兒要彎,臉蛋兒要笑,菸捲兒彈出來要正好夠人家兩手指頭夾。
雍和此時這敬菸三要務,做的有板有眼有規格。
哥舒輕侯哼的一聲笑,抽出一支來,拿在手裡。
雍和早已嗤的一聲划着了火柴,湊到菸頭之上。
哥舒輕侯訝道:“咦?這是什麼火具?倒也巧妙,一擦就着了。”
雍和笑道:“這叫洋火柴,是西洋人的玩意兒。”
哥舒輕侯吸了一口煙,讚道:“好煙!好煙!”
近代香菸工業,菸絲菸葉要求選料配合,復烤提味,又加了諸多香精,提升口感,和旱菸水煙的菸絲不可同日而語。哥舒輕侯一吸之下,便即喜歡。
雍和笑着退了回去,給自己也點了一支菸。
小否端着兩隻樸素的蓋碗走了進來,給雍和和哥舒輕侯上了茶,乖乖的退了出去,和黃衫侍衛、銀甲都尉玩兒去了。
哥舒輕侯將一支菸吸到尾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道:“用紙捲菸草,我以前也想到過的。只是太也費紙。”
雍和道:“是!是!先生是個文人,珍惜字紙,不捨得用來吃煙。”肚裡暗罵:“草你媽的酸秀才,你把老子逮到這裡來究竟是爲了什麼?陪你玩兒麼?”
站起身來,滿臉堆歡,又敬了他一支菸。哥舒輕侯接過,點着吸了一口,看着面前紫煙散漫,似乎面有愁容。
忽聽小否笑道:“小是,你回來了!”
一個少女聲音道:“嗯。你在這裡幹什麼,爲什麼不進屋子裡去?”
小否道:“屋子裡面有客人。”
那少女道:“是誰?”
小否道:“他叫雍和。”
那少女急道:“姓什麼?難道姓朱嗎?”
小否道:“咦?爲什麼他要姓豬?不姓狗呢?”
那少女不耐道:“那他姓什麼?”
小否道:“他姓雍啊。”那少女“哦”了一聲,語音冷淡。
哥舒輕侯聽到那少女“他姓朱麼”這一問,脣邊露出一絲冷笑。
門口人影一閃,一個穿着紫衫的少女走了進來。
她的相貌幾乎和小否一模一樣,只是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一條大辮子垂到胸前。
她環視室內,看了王巋鬆一眼,便即移開眼去,走進來,朝哥舒輕侯道:“大大,你回來了。”
哥舒輕侯微笑道:“你又出去玩了麼?”
那少女淡淡的嗯了一聲,坐在右首椅子上。
這少女就是小是了。
不似小否的癡纏天真,小是眉宇間突出聰慧,兩人臉蛋模樣雖然相似,神態舉止卻完全不同。
小否走到她身邊,獻寶似的問道:“你猜我腰包裡裝着什麼?”
小是微笑道:“我不知道啊。”
小否道:“可是你都沒有猜啊!”
小是道:“我不猜。你要告訴我的話,不管我猜不猜,猜的對不對,你都會拿出來給我看的。”
小否噗嗤一笑,拿出那袋子糖,道:“是糖!”
小是笑道:“哦,原來是糖!”臉上喜笑,聲音卻十分冷淡,不見如何高興。
小否卻不覺,忙捧出一把,交到姐姐手裡,道:“你嘗一顆,可甜了。”
小是嗯了一聲,接過放在桌上,拿起一顆放在嘴裡,道:“果然甜極了。”語氣平淡,又問:“誰給你的糖?”
小否朝雍和一指,道:“雍和給我的。”
小是朝雍和冷冷看了一眼,嗯了一聲。
雍和心想:“這小丫頭性子好傲。”
哥舒輕侯忽道:“小是小否,你們倆去做飯來吃吧。今天獵了不少好東西。”摘下腰間的皮囊,道:“這是一點野蜂蜜,今天做燒豬肉吃。” 遞給小否。
小是小否出去後,哥舒輕侯再不說話,只是悶聲喝茶,雍和只好陪他坐着。
少頃茶幹,哥舒輕侯坐在椅子裡,陷入深思,似乎屋中沒有他雍和這個人一般。
雍和百無聊賴,擡頭去看懸在中堂的一幅大匾。
那匾黑底金字,氣象洪豪,寫的是“帝象綿億”四字,字體不工,但是氣韻十足,頗有睥睨天下之概。
四個大字之下,尚有一行小字,寫的是“皇明洪武天子御筆,賜孫允炆。”
雍和只覺得“允炆”二字似乎十分熟悉,但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大明洪武天子,知道是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
看上去,這居然是明太祖的御筆親題!不知何以懸掛在這山野書生家裡的中堂之上,也不敢問,心下暗想:“這一定是他從允炆家裡偷來的。偷這勞什子做什麼?那允炆是誰來着?我怎麼一下子忘記了?”
忽覺腳邊瘙癢,低頭一瞧,一隻渾身黑的發紫的大黑貓兒正用兩隻前爪不住騷動他的皮靴。
那貓兒擡起頭來,兩隻眼睛顏色不一,一隻青,一隻碧,卻是一隻名貴的波斯貓。
雍和瞧得有趣,俯下身子想要抱它到自己膝頭,那貓神色忽變,呲牙眯眼,身子拱起,尾巴漲的極粗,十分警惕地盯着雍和的雙手。
雍和頑皮心起,左手下探,去捉它的前腿,右手橫掠,要抓住它後頸。
黑貓哈的一聲叫,身子躍起,右爪伸出,在雍和臉上用力一抓,他急忙後仰,鼻頭還是給劃了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疼。貓兒跳在地下,眼睛滿是敵意,看着雍和。
雍和肚中大罵,摸着鼻子,乖乖坐好,偏開頭不看它。
哥舒輕侯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膝頭,笑道:“黑衣宦官,不要理他,來來,到這裡來。”
那黑貓聽到主人叫喚,媚聲低叫,一溜煙跑到哥舒輕侯腳邊兒,臉頰在他腿上蹭了一蹭,竄上主人膝頭,眯着眼睛,享受主人的愛撫。
“黑衣宦官?”雍和啞然失笑,“這貓兒也有名字?”
哥舒輕侯道:“怎麼沒有?這貓兒姓黑,名叫鸞蝶,全名叫黑鸞蝶。我叫它黑衣宦官。”
雍和道:“黑衣麼,它的毛是黑色的。爲什麼要叫宦官?”
哥舒輕侯臉上的淡淡愁容已經不見,說起這貓兒來,眉尖眼角都是笑意,這黑衣宦官顯然是他的愛物:
“黑衣宦官兩歲的時候,便整日間出去閒逛,惹的這山上方圓十幾裡的野貓都跑來家裡胡鬧。這還不打緊,有一次,我一位好朋友帶了愛貓粉獅子來看我,黑衣宦官不識好歹,居然讓粉獅子懷上了崽子,把我那個朋友氣個半死。我那時候年輕氣盛,覺得對不起朋友,這才親操利刀,把它的話兒割了下來,讓他當了一個小宦官。”說罷哈哈大笑。
雍和亦陪着笑,心裡想道:“你倒是闊氣。養的禽獸畜生,都是宮裡的名字,什麼侍衛,秀才,先生,都尉,宦官的,你當自己是誰,皇帝嗎?他媽的。”
小否在院子裡叫道:“吃飯了。”哥舒輕侯將黑衣宦官抱起,理也不理雍和,自顧自出去。
雍和跟在他身後,見一狼一狗守在柴扉兩邊,正在閉眼打盹兒,那隻小野豬已經不見,想是給收拾到廚下,兩獸嘴邊都有血跡,肚子撐的渾圓,那隻撕扯下來的野豬腿只剩一堆骨頭。
廚房外間擺了一張原木粗桌,菜蔬燒肉,白米香湯,倒也引人胃口。
雍和見有自己的座位,老實不客氣的坐下,去了一副碗筷,風捲殘雲的大吃大喝起來。
小否見他狼吞虎嚥,瞪起一雙大眼,嘆道:“你的胃口真好。”
哥舒輕侯坐在上首,將黑衣宦官放在腳邊,提起筷子,不住夾起肉塊餵它,自己卻很少動嘴。
小是小否分左右首坐了,小是隻加了幾筷子菜,用了半碗米,便不吃了,回到廚房裡收拾,倒是雍和和小否吃得甚是歡暢。
飯後小否幫忙收拾,哥舒輕侯自己走回書房去,也不理王巋鬆,似乎並不怕他逃走。
雍和在廚房裡坐了半響,吃了一根菸,看兩個少女收拾鍋頭,覺得無聊, 走到院子裡。
忽聽小否輕聲道:“這是什麼?是糖麼?爲什麼你老是要給我吃?”
小是低聲道:“你說話小聲些。對啊,是糖,你吃了吧,很甜的。我保證這次一定甜,和以前吃得不一樣。”
斷了一會兒,小否笑道:“這哪裡是糖,你又騙我的。根本不甜。和以前你給我吃得藥丸兒一樣,都是苦的。”
小是道:“聰明人才能吃出這塊糖的甜來,你吃不出來,是太笨了。”
小否道:“哦,原來是我太笨了。”聲音十分落寞。
小是道:“今天來的那個人什麼來歷?”
小否道:“他叫雍和。”小是道:“哎呀,你怎麼這麼笨?我知道他叫雍和。他從哪裡來的?”
小否道:“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是大大的朋友。”
小是嗯了一聲,不再說話。隔了一會兒又問道:“是北宗的人麼?”
小否道:“不知道,好像不是。不過他人很好,一見面,就給我糖吃。”
小是蔑笑道:“傻丫頭,你就知道吃糖!”
小否道:“你這些日子,總給我偷偷的吃這糖果,卻不許我告訴大大,也不見你給大大吃,爲什麼呀?”
小是不耐道:“你問什麼問?我教給你的事情,你只管聽話就好了。”
雍和心裡尋思:“什麼藥丸?”心裡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妥,又想,“哥舒把我擄掠來他家裡,究竟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