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光明抹了抹嘴,道:“用不了多久,闖王的大軍就會攻下北京,殺死朝廷,自己到紫禁城裡做龍庭,天下從此不姓朱,要改姓李了。”當時北方鄉下,稱呼皇帝爲“朝廷”。
此言一出,廳上衆人譁然。
曾秋雨怒道:“你怎敢口出如此悖逆狂言?”
王朝寒道:“北宗枉自自稱是景教真宗,怎麼會有你這樣的逆賊?”
張明遠道:“老兄,這樣的話可不是逗樂子的,當心公人拿你。”
楚光明哈哈大笑:“公人拿我?我還怕幾個小小的衙役麼?就算朱皇帝站在這裡,我這話還是要說。”笑了幾聲,又大聲咳嗽起來。
雍和聽他咳得幸苦,忍不住道:“你傷勢未愈,正該躺在牀上好好的休息,怎麼又下地出房來了?”
楚光明道:“一點點的皮外傷,沒有大礙。”向李貞卿拱了拱手,道:“你的手下人趁着我昏睡,拿去了我的十架。本就不是什麼貴重玩意兒,李貴司還是交還給我吧。”
李貞卿道:“你的十架放在劉東昇那裡,等會兒你找他要吧。”楚光明大怒:“怎的交給那賊?”
李貞卿冷冷道:“他是你宗裡的長輩,你說話當心一點。”楚光明道:“他是北宗的逆賊,奉我宗宗主李先生的聖意,北宗教徒,人人都可見之格殺。他纔不是我的什麼教中長輩。”
衆人聽說北宗一名貴司也在這裡,不禁都心裡納罕,微微皺眉。
毛施則冷笑道:“你倒還指他人爲叛逆,你自己就是一名十足十的逆賊。”
楚光明轉過頭來,眼睛冷冷的盯着毛施則,一字一頓的道:“我助闖王打天下,殺明兵,原來是爲了天下的勞苦百姓,可沒有一星半點是爲了自己。”
毛施則搖了搖鐵扇,道:“ 你當然不是爲了自己,你是爲了李闖那逆賊。不論你口裡說的多麼的冠冕堂皇,你不過是李闖手下的一名走狗罷了。”
楚光明怒極,抄起蓋碗,手臂掄開,朝毛施則擲了過去。他身上有傷,但是這一擲之下,仍是去勢極快。底託,茶碗,蓋子分離開來,分別打向了毛施則小腹,胸口,額頭。
毛施則微微冷笑,端坐不動,待三件瓷器打來,扇子大開,扇面向外,從胸口緩緩推出,兜底一抄,把那三件瓷器罩在扇中,手腕輕抖,一隻蓋好的蓋碗飛了出來,向地下落去。他伸出右腳,腳面接住蓋碗,顛了幾顛,底託,茶碗和蓋子不住相互撞擊,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音。
楚光明大怒,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夾住桌上另一隻蓋碗蓋子的結子,揚手打出。那蓋子飛速旋轉,好似一件邊緣鋒利的暗器,朝毛施則左耳削去。
毛施則朗聲長笑,扇子半開,輕輕巧巧的揮了一揮,已把那蓋子兜在扇子裡。那蓋子勁力未消,在扇面上兀自旋轉,似乎想要把扇子旋開一洞。毛施則扇子一合,再打開使,那蓋子已經停止了旋轉,順着毛施則的肩頭鄉下滾去。待滾到胸口,風聲響動,楚光明又捻起茶碗擲來。
毛施則不慌不亂,把摺扇合成一棍,倏然點出,點在茶碗之中,他的扇頭一觸茶碗,手腕便即縮回,如此一來,既消解了茶碗擲來的力道,又不至於把精細脆硬的瓷碗敲碎,扇子一抖,那茶碗顛倒了個兒,口子朝下,向下墜去。
楚光明手在桌上一撥,把底託也擲了過來,打向了毛施則的胸口。毛施則故技重施,扇頭一撥,挑住了底託,在半空中顛了幾顛,扇子繞到底託之上,輕輕一敲,底託鄉下疾墜。
那蓋子順着毛施則的身子一直下溜,一直溜到左腳腳尖,倒置停住。蓋子方停,茶碗跟着落下,叮的一聲輕響,落在蓋子之上,旋即底託落下,罩在茶碗之上,一隻蓋碗完全倒置,停在毛施則左腳之上。
兩隻蓋碗一正一反,停在他的腳面上。毛施則笑道:“還給你把。”雙腳先後踢出,兩隻蓋碗一前一後向楚光明激射過去。
雍和見那兩隻蓋碗就 挾帶着 勁風朝楚光明打來,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只見眼前閃過一道白影閃過, 跟着聽見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音,那道白影又往右側疾閃,轉瞬不見,雍和看時,卻是劉東昇站在大廳側門門口,手裡提着一道白綾,白綾中鼓鼓的,兜着兩隻蓋碗。原來是劉東昇出手援救。
毛施則和楚光明同時輕哼一聲。
毛施則把扇子放在一邊,站起身來,拱了拱手,道:“閣下露了這一手,好俊的功夫啊。不肖是景教南宗毛施則,湖南法司。未請教?” 右手握拳,左手捏成蘭花,中指拇指抵住右手虎口,左右搖了三下,上下晃了一晃。
這是景教教中秘密的聯絡結印。宋朝五代,以至於元明,景教因爲教義神秘,與當時中原宗教迥然有異,多爲凡夫不容,故景教教衆相見,多用手印暗號,印證身份。毛施則用的這一印,叫做蘭花印,是尋常教衆相見所用的禮印。
劉東昇微微頷首,笑道:“你方纔的功夫,才叫俊呢。”兩手五指背手相扣,拇指指關節相抵,拱了拱手,道:”在下北宗棄徒,劉東昇。”他已脫棄北宗,因此不再自稱是北宗貴司。他用的也是教中低級面見司長的時候的結印。
毛施則等心裡均想:“原來你就是那劉東昇劉貴司。”不約而同的向李貞卿看了一眼。
劉東昇把包着兩隻蓋碗的白綾放在一邊,走到李貞卿面前,附耳低聲說了些什麼。
李貞卿眉毛一顫,站起身來,對衆人拱手道:“我還有些事情,先去招呼。你們自便,一忽兒又下人引你們去客房休息。”匆匆轉到後堂。
雍和心想:“定是他夫人情況不妙。”他要是擱在以前,一定會讚歎李貞卿爲人穩重,涵養深厚。但剛纔心裡挑起那個奇怪的念頭,覺得李貞卿雖然道貌岸然,爲人堅忍,但心底裡的謀算,實在叫人猜測不到。
楚光明討個沒趣, 向劉東昇道:“喂,你拿了我的十架麼?”劉東昇探手入懷,取出楚光明的十架,走到他身邊,道:“給你。”伸手遞出。楚光明劈手奪過,扭頭就走,出了廳門。
雍和知道,他覺得自己方纔兩次出手,已失風度;而且兩次出手都沒有擊中對方,這一下更是大丟面子。待得敵人反擊,還得別人相救,而那人竟然是自己口口聲聲要親手誅殺的北宗叛徒劉東昇。楚光明本來就心高氣傲,這一來心裡定是難堪至極。雍和看他緩緩走出廳門,覺得這人倒有幾分可憐,不由嘆了口氣。
王朝寒忽道:“雍……雍爺……你好。”笑吟吟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縫,他本來頭大如鬥,髮際後退,眼睛小到極點。這一來幾乎就像一顆光溜溜大頭沒有長眼睛一般,樣子甚是滑稽。
雍和心裡好笑,答道:“你好”。
王朝寒道:“你生長的這樣一表人才,叫人好生親近。”
雍和笑道:“在下模樣醜陋,老哥哥你千萬不要取笑我了。”王朝寒面容嚴肅,瞪大眼睛,道:“我怎麼敢取笑雍爺?我,我絕對沒有取笑雍爺的意思!”一張胖臉漲得通紅,甚是認真。轉頭對曾秋雨道:“曾老師,你快給我說說,我可沒有半點取笑雍爺的意思?”曾秋雨竟然也十分嚴肅的點頭,拍拍雍和的手背,沉聲道:“雍爺你不要介意,老王這人雖然愛耍笑,但是絕對不敢取笑老弟你。”
雍和想不到一句玩笑,這兩人竟然都要如此當真。
張明遠道:“雍爺,我曾和你有過一面之緣,你卻記得我麼?”
雍和仔細看他相貌,搖頭笑道:“那是小子我記性不好,對不住,沒能記得起來,我們在哪裡見過?”
張明遠道:“今年正月初一,南宗的金鈴茶會,我見過你的。”對着衆人指了一指,道:“我們大家,都是在那日見過你的。”
雍和恍然大悟,怪不得這些人對自己這麼恭謹,原來還是將自己當做了景教降誕的迷失訶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