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向雲氏道:“你隨我去看看。”
雲氏低頭擦了擦眼淚,點點頭,跟在雍和身後。
兩人穿過一個門洞,果見一間屋子房門大開,十餘人圍在門口,李靖跪在門檻邊,哀聲道:“爹爹,你隨孩兒走吧!”
屋內中堂左邊太師椅上坐着一位黑鬚老人,體型微胖,正是李貞卿。聽李靖這麼說,拂袖不悅道:“我剛和你說了。不走就是不走!你這逆子,忘了我交代你什麼?”
李靖道:“孩兒記得。你說萬萬不要貿然相救,與其徒費功夫,折損人手,倒不如保護尊主要緊。”
李貞卿臉色鐵青,喝道:“怕是你都忘了吧!我不要你相救,可是……可是……”
李靖忙道:“父親放心,尊……雍先生現在一切安好,手下朋友也沒有一人受傷損命。”他“尊”字剛出口,見父親眼神示意,忙改口稱呼雍和爲雍先生。
這回來幫手的朋友裡,固然多是景教弟子,可是也有尋常江湖上的好漢,雍和就是迷失訶一事,是景教辛秘,不足爲外人道。
李貞卿皺眉道:“沒有折損人手,怎麼……”
李靖悽然道:“是青蝶。”
李貞卿臉色一變,驚道:“什麼!”嘆了口氣,問道:“她……現下在哪裡?”
李靖緩緩閉住眼睛,搖了搖頭。李貞卿又嘆了口氣,不再問下去。
李靖勸道:“父親,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吧!不能讓青蝶白白……白白……”說到後來,聲音嘶啞,已說不下去。
李貞卿咬了咬牙,仍是搖頭,道:“你們這樣大張旗鼓地來劫獄,我這通敵叛教的罪名,可就坐實啦!景教裡,江湖上,本來各位兄弟朋友還爲我打抱不平,我若今天隨你們去了,你讓大傢伙怎麼看我?我不就真成了叛教通敵的小人了麼?”
雍和聽得暗暗搖頭。李貞卿看上去十分精明,想不到這會兒卻這般在乎迂腐,在乎清名,甚乎性命。
旁邊有人勸道:“李貴司,誰人會這麼想呢?你不要多心。”衆人齊聲附和。
李貞卿擺了擺手,道:“不必多說。衆位朋友捨棄性命前來相救,李某人記在心裡。情況危急,說不定一會兒左良玉大軍就會聞訊趕到,快些去吧!”衆人又是相勸。
雍和皺了皺眉頭,走前幾步,越衆而出,道:“李貴司,情況緊急,咱們還是走爲上計。”
李貞卿吃了一驚,霍得從椅中站起,顫聲道:“尊……雍先生……你……”驀然大怒,朝兒子怒吼一聲,左手掰下太師椅扶手上一截木頭,猛然擲向李靖。
李靖猝不及防,給斷木重重搭在面門,左臉頰登時腫起老高。
李貞卿喝道:“你不聽父命,前來相救還倒罷了,居然將雍先生也帶了過來!你!你好大的膽子!”拿起桌子上的茶碗,便要擲出。李靖仍然不敢躲避。
雍和連忙勸道:“李貴司手下留情!不關令公子的事,是我強要來的。”
李貞卿勉強向雍和擠出一個微笑,壓低聲音喝道:“以後再收拾你!”李靖諾諾連聲,磕了好幾個響頭。
雍和這才明白昨天李靖爲何提起救父,就那般猶豫愁苦,原來衝破天罰府,固然是一大難題,救出父親之後,李貞卿願不願意跟着逃出,還很難說。
雍和知道李貞卿不敢違抗自己“聖令”,肅顏道:“李貴司,我說了,事不宜遲,這就走吧!”
李貞卿這回不敢推脫猶豫,道:“是!是!”步出屋子。
衆人奔出天罰府,這時天光微亮,街上纔有寥寥幾個菜農貨郎行走。
雍和指了指馬車,道:“你和我一起坐車走吧!”
李貞卿退開一步,道:“萬萬不可,我騎馬就是了。我怎敢和……和您同車而行?”轉身向衆人拱手道:“多謝各位今日相救,李某人日後僥倖未死,一定涌泉相報。”
衆人忙道:“哪裡哪裡!”“見外見外!”“都是朋友,你有難處,我們當然相幫。”
一名年長的老者先說:“所在非常,寒暄就免了。我們這就分散離開,你與貴府武士也都想法逃離福州吧。眼下左良玉大軍駐紮,福州城是萬萬待不得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鐵央典的壞案子,日後也能辦理。”
李貞卿朝那老者拱手道:“多謝曾法司。”
除了五十來名李府死士,餘下衆人四下散去,和來時一樣迅捷,片刻散盡。
雍和朝雲氏道:“你要不要坐車?”
雲氏微微一愣,道:“坐車?”
雍和點頭道:“這裡不宜久留,咱們這就走吧?”
李氏父子均十分奇怪這名奇美無比的女子是從哪裡來的,但雍和不說,他們如何敢問?
雍和扶雲氏上了車,自己卻不上去,雲氏皺眉道:“你不坐車麼?”
雍和微微一笑,道:“我先騎馬。”
雲氏咬了咬朱脣,搖頭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坐車。”雍和微微一愣,見她兀自泛紅的眼睛,不忍拒絕,道:“好吧。”也上了車。
李氏父子大皺其眉,均猜不透這美麗至極的女子和尊主是什麼關係。
衆人翻身上馬,馬隊頃刻出發,衆李府武士在後快跑。不一時回到那所密宅。
雍和昨晚和今晨並沒有注意,這會兒細看之下,才見門楣上的牌匾是“劉氏富貴之家”。
一進宅內,衆女眷家人見老爺少爺安全歸家,都是十分欣喜。
馬車細軟早已備好,就算足足有十幾輛大車,二十來匹俊馬。
雍和打聽清楚,李寧仍是昏睡,和一名藥婆子,一名姨娘,兩名小婢同乘一輛大車。
李貞卿皺眉道:“咱們失去逃難,不是去消暑玩樂,貴器財寶就不要帶了,只帶路上所需盤川就是。寧兒有傷,要人照料,也只一個藥婆子,一個婢子就好。僕人女眷,都呆在家裡吧。”
李靖腫脹着臉,連聲稱是,吩咐精簡行頭,最後只留五輛大車,點了二十來名精幹武士,騎馬跟隨,其餘武士仍留守舊宅。
一切妥當,衆人便要北上,雍和對雲氏道:“我現在要去北方,你和我一塊兒去麼?”
雲氏臉一紅,羞澀點了點頭。
雍和當先攀上車轅,伸手道:“我拉你上來。”
雲氏微微一愣,神情扭捏,雙手緊緊握着卻不遞出。
雍和怪道:“怎麼了?抓着我的手,我拉你上來。”他那裡知道明朝時候禮教大防,男女有別,別說當衆拉手,就是被別的男人扯了扯袖子,女子爲表堅貞,都要鋸掉整條手臂。
車伕眼見這一對年輕男女同車而行,想必定時一對夫妻,哪知道這位年輕的太太卻不願意將自己手遞給丈夫,心中大奇,還是取下上車板凳,放在雲氏腳邊。
雲氏如蒙大赦,朝那車伕感激地一笑,蹬着板凳上了車。
那車伕給她這一笑幾乎勾去五分魂魄,心道:“乖乖,世上還有這般美貌的女子,當真天仙下凡一般!”見小夫妻進了車廂,關上車門,跟着也坐上車子,手裡攥着繮繩,一時之間竟然連如何策馬驅車這吃飯手段也忘記了,腦海裡重重疊疊,都是方纔雲氏勾魂奪魄地笑容。
雍和雲氏乘一輛車,李氏父子並一名坐一輛車,李寧和藥婆婢子乘一輛,管家高祿和幾名精幹僕人婢女並細軟日用在尾車之中。
雍和一進車廂,只覺得內部甚是寬大,地下鋪了厚厚的波斯地毯,不僅坐兩人尚且富裕,就連平頭躺臥都綽綽有餘,隨口道:“這麼大的車,幾乎都能睡覺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這一句話出口,雲氏大羞,雪白的臉龐漲得通紅,杏眼又羞又嗔,看着雍和,心裡想道:“這人看着正經,原來也愛說風流話來羞人。不過……不過我已經嫁給他啦,他就是要來羞我逗我,又有什麼不妥?”見雍和大喇喇盤腿坐下,稍一猶豫,不知該當如何,心裡十分後悔答應和他一起乘車。
正自猶豫,忽然車身一晃,她沒有站穩,打了趔趄,身子向前倒去。
雍和道:“哎呦!你小心些!”張開雙臂,自然坦蕩地將雲氏攬在懷中。
雲氏給他摟在懷裡,卻是另外一番心思,只覺得全身痠軟,一點力氣都用不上,心頭小鹿亂撞,氣血翻涌,幾乎暈厥過去。
雍和將雲氏扶起坐好,仍是滿不在乎地說道:“這車顛簸的厲害,你小心點。”卻見雲氏滿臉通紅,抱膝而坐,一語不發,心裡反而覺得十分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