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瀟肅簡單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當說到李太歌開火銃相助之時,衆流雲村鄉勇都朝他拱手致謝,雍和連連擺手。
一名年輕鄉勇問道:“牧司,你跑起來真快,幾乎……幾乎像是騰雲駕霧一般……剛纔還能看到你,一轉眼你就不見了,我們大夥兒緊趕慢趕,這才趕來。”
凌瀟肅微笑道:“這叫輕功。”
那鄉勇道:“你能教大夥兒麼?”
凌瀟肅笑道:“當然能了?不過要很吃苦了,我當年練輕功時,每天晚上腿疼的睡不着覺,只恨不得將兩條腿割下來。你們如果能吃得了這苦頭,不出十年,也能像我一般奔跑如飛。”
那鄉勇吐了吐舌頭,笑道:“那還是算了,咱們又不行走江湖,只不過每天價種地幹活兒,學了輕功做什麼?” 衆人都是鬨笑。
一行人推了兩輛大車,一面說笑,一面朝流雲村走去。
路上,雍和見雲氏不住往自己手腕上瞥眼偷看,問道:“你看什麼?”雲氏忙轉過頭去,羞道:“沒,沒什麼。”雍和舉起手腕,指着一枚機械手錶問道:“你是在瞧這個?”雲氏不答。
雍和笑道:“這叫手錶。”湊到雲氏眼前,道:“這叫時針,這叫分針……”將看錶方法簡單一說。
雲氏雖然還想矜持,卻也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問道:“這又細又長的秒針爲什麼會動?”
雍和摘下表來,翻過錶盤,指了指一小塊透明玻璃之下的複雜機械,說道:“我手臂揮動,就能牽動機括,讓表上弦。”
雲氏哦了一聲,眼中都是驚奇之色,指了指車上的西洋鍾,道:“爲什麼你的西洋鍾這麼小?做這鐘的匠人,一定是一個高手。”
雍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雲氏和他說了這幾句話,已覺得太多,當下退了幾步,不再和他並肩行走。
到了一顆十人合抱的大柳樹旁,凌瀟肅笑着樹後屋舍儼然的村落指了指,道:“這就是我們村子了。”指了指柳樹旁數步之外的一條小溪,道:“過了這條小溪,就是清源村的地界。”
雍和尋思:“今天中午遇到的那些村民,想必都是清源村的鄉勇。幸好是流雲村的鄉勇前來索要糧食,要不然認出了我來,可就糟了。”問道:“爲什麼清源村的鄉勇隊不來奪回糧食呢?”
凌瀟肅嗐了一聲,道:“我鄭兄弟一去,清源村就亂了套兒啦。大夥兒分着派別,誰都想趁機爭着出頭,這些正事兒,反而沒人管了。如果不是這樣,金翎寨的土匪也不會順順當當就搶劫了他們村裡的張大戶了。”
雍和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當下命一撥人將那車貴重財寶推着涉過小溪,送還清源村。另一輛車裡的糧食既然是張大戶答應借的,也就留下,就地卸車。
百餘名鄉勇四下分散,通知各戶前來大柳樹取糧食。
不多時村民蜂擁前來,老嫗新婦,老叟童稚,均手執籮筐布袋,前來領糧。
衆人均是千恩萬謝,說凌牧司率領鄉勇,從金翎寨土匪手中奪回糧食,救了合村性命。
凌瀟肅正色朗聲道:“大夥兒言重了,這哪兒是我一人的功勞?”
雍和聽到這裡,以爲他接下來會將功勞架到他頭上來,心裡有些尷尬,卻也有些暗自得意,暗想:“他要再來誇我,我可要說幾句謙虛的話。”
肚裡籌謀謙辭,卻聽凌瀟肅續道:“這都是尊主的功勞。”不禁愕然,心道:“尊主?那……那不也是我麼?”。
只聽凌瀟肅續道:“天尊上帝暗中相助,我們這纔不會捱餓。大夥兒可記得,我曾教過你們經裡的話麼?”說着站到一處高臺之上,朗聲頌道:
“故我語汝,勿慮生何以食,何以飲,身何以衣,夫生非貴於食,身非貴於衣乎。
“試觀飛鳥,不稼不穡,不積於廩,爾天父且育之,爾豈不尤貴於鳥乎,爾曹誰能以思慮延生一刻乎?
“曷爲衣慮耶,試思野之百合花,如何而長,不勞不紡, 我語汝、當所羅門榮華之極、所衣不及此花之一也!”
“夫野草今日尚存、明日投爐、上帝猶衣之若此、況於爾小信者乎。
“故,勿慮何以食,何以飲,何以衣, 此皆異邦人所求、爾天父知爾悉需之。
“惟先於其國其義是求,則此物悉加諸爾,故勿爲明日慮,明日之慮,明日慮之,是日之勞,是日足矣。”
這一段文理晦澀的古文脫口而出,凌瀟肅一改身上鄉民土氣,臉色昂然,誦調激揚,頗有書生意氣之概。
雍和雖然古文學得甚佳,卻也只聽了個半懂不懂。
凌瀟肅微笑道:“這一段《尊經》上的文字,我是和你們講過的,有誰能用大白話講出來?”笑着指了指一名七八歲的幼童,問道:“小牛子,你懂不懂?”
小孩兒道:“我當然懂了!”
凌瀟肅道:“那你講來聽聽?”
小孩兒胸膛一挺,道:“這段兒講的是,叫我們不要憂愁顧慮每天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我們生來不是爲了吃好東西,穿好衣服的。比如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糧食在倉裡,天父上帝尚且養活它,何況我們人呢?我們生於天父,豈不是比飛鳥還要貴重許多麼……”他童音尖銳,說起話來學着大人模樣,甚是可愛。
這小孩兒還要再說下去,卻聽凌瀟肅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個乖孩子,我講過的《尊經》,你全都記在心裡。”那小孩兒甚是得意。
凌瀟肅肅容道:“經上說的不錯,我們活在世上,吃飯充飢,喝水療渴,穿衣禦寒。這三樣東西自然缺一不可,但是咱們生來卻不是爲了吃飯穿衣的,乃是要聽天父上帝的話,參研正道。大夥看,經上說的果然不錯吧?縱然天氣不美,咱們並沒豐收,可是也能借來糧食充飢度日;糧食被匪人搶走,終究也能盡數奪回來。這豈不是天父上帝暗中保佑供養麼?”衆人點頭稱是。
雍和心想:“景教?《尊經》?天父上帝?看起來不錯的,景教就是……就是基督教。”想起那些清流村的南宗人將他認作“妖人”之時,曾手持十字架庇護驅魔,這個念頭更加強烈。
凌瀟肅躍下高臺來,摸了摸那小男孩兒的頭頂,和他溫顏說了幾句話,臉上忽然難掩激動神色,揚聲道:“我……我還要告訴大家夥兒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那就是……那就是聖子迷失訶昨夜降臨福州城大十字寺中。”
此言一出,衆鄉民均是一愣,跟着都是又驚又喜,雍和卻是大驚失色。
衆人知道凌牧司向來聲譽極佳,從不說誑語輕言,說的的話極有分量,迷失訶降誕的消息自他口中說出來,衆人如何還有懷疑?
凌瀟肅續道:“我昨天去大十字寺參加除夕守夜,親眼……親眼看到迷失訶尊主的十架銀色飛輦降落……”他這句話一出口,雍和胸口如同給人重重捶了一拳,心道:“他曾親眼見我從那時光機器之中走出來麼?爲什麼他認不出我來?”
只聽凌瀟肅續道:“且我親眼看見……親眼看見尊主從飛輦中走了出來,這事兒千真萬確,絕無虛假。左良玉本來正在和李貴司爲難,兩人打鬥地難解難分,可是尊主一出飛輦,那姓左的傢伙也不敢再放肆啦,帶着他的兵馬灰溜溜地走了,連戰旗也不敢升起。”
即使雍和是外人,也能從衆村民臉上看出他們此刻內心之中狂喜若泣的情緒。
一名老嫗拄着柺杖,顫顫微微地走上前來,問道:“迷失訶……迷失訶他是怎生模樣,你可要說說,好讓我這死老婆子也知道知道。”
凌瀟肅道:“三斤嬤嬤,他……他個子高高的,身子很壯實,頭髮剃得很短。他……哦,對了,他腰間挎着兩把窄刀,一把長,一把短,刀鞘是紫色的……可是……可是我不過是個小小牧司,當時候距離‘玉臺’較遠,沒有看清楚他的相貌。”
聽凌瀟肅說到這裡,雍和出了一口長氣,放下心來:“原來他並沒有看清我的相貌。”
似乎只是因爲自己默認了所謂的“尊主”,才莫名其妙地給人活埋。看來這“尊主”並不好當,實在是有生命危險。
那三斤嬤嬤甚是激動,雙手顫抖,淚眼婆娑,口中低聲嘟囔一些什麼,雍和距她較遠,聽不太清。
忽聽一個婦人聲音道:“靈素,是你麼?”聲音尖銳,甚是刺耳。
雍和循聲往人羣中瞧去,只見一名身穿豔俗花衣的婦人越衆而出,手中牽着一名胖乎乎的小女孩兒,小女孩身上也是穿着花衣,相貌與那婦人生得極像,看來她們是一對母女。
雲氏身子一顫,道:“是我。媽,你好。”
雍和聽了這一句“媽”,幾乎沒把舌頭嚼爛嚥下肚去,瞪起眼睛,看着那婦人。
那婦人相貌惹厭,兩條眉毛刮地極細,顴骨高高,嘴脣雙頰,塗了大紅豔豔的胭脂,看起來和雲氏沒一點兒相像。而且那婦人年紀不大,約莫只三十來歲年紀,怎麼可能是雲氏的母親呢?
但見雲氏走到那婦人身邊,萬福爲禮,又叫了一聲:“媽。”又朝那小女孩兒道:“小薇,你長高了不少。”
小薇哼了一聲,對她吐了吐舌頭,翻了個白眼。
那婦人斜眼道:“別叫我媽!我可受不起。”
雲氏苦笑道:“家裡沒了糧食麼?你也來領糧食。”那婦人道:“怎麼了,我來領糧食,你不許麼?這糧食是你家的麼?”
雲氏道:“不是。今天發糧,先緊要的是村裡斷炊的貧農,咱家裡光景還好……”
那婦人怒道:“好什麼好!你那死了的老爹只留下二十畝爛地,每年收的租子也就那麼點兒,怎能夠吃?”
雍和聽得吐吐舌頭,二十畝水田,那要收多少水稻,還不夠吃?聽那婦人說話,雲氏家裡居然還是一戶小地主。
雲氏苦笑一聲,搖頭不語。
那婦人見雲氏不說話,氣焰更甚,尖聲道:“你的親舅舅聽說給你送了不少糧食。你在清源村的日子過得可挺美啊。哼,你那死鬼親孃沒留下什麼福氣,倒是教出來一個疼愛外甥女的好弟弟。”
雲氏臉色黯然,不和她辯解,見村裡衆人眼睜睜都在旁看着,臉上掛不住,耳根通紅。
雍和這才聽明白,原來這婦人不是雲氏的親生母親,似乎是她的後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