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雍和以朱慈烺相挾,張恨雪等人仍是不敢放任他三人就此離去,每等雍和三人下幾百級臺階,總是在後跟上幾步,始終讓朱慈烺在他們視線之內。
走過牌樓,折而向右直下,等雍和三人終於走下石階,張恨雪等人也追到牌樓之下,卻不敢相逼太甚,唯恐雍和傷及太子。
楚光明瞥見一輛大馬車,低聲道:“雍兄弟,咱們捉了這狗太子乘車走。”雍和點了點頭,三人朝那馬車旁走去。
馬車旁的車伕本在一旁打盹兒,見有異狀,趕緊起身,喝罵道:“站住!幹什麼了?”
楚光明不由分說,一腳踹出,那車伕“哎喲”一聲,身子向後跌去,雍和拽着朱慈烺衣領,將他提上了車,楚光明跳到車上,出掌如風,“啪”地一聲脆響,擊在馬臀之上,大馬受驚,長嘶一聲,四蹄翻飛,朝前狂奔,張恨雪等人大驚,忙往下狂掠,跌跌撞撞連跳石階,終於下了階梯,馬車早已馳出老遠,張恨雪咬了咬牙,大聲喝道:“快給我追!”
魏夫子、呼延虎都等人齊聲答應,張恨雪當先搶了一匹駿馬,跨上就要拍馬,旁邊看馬的馬伕大驚,喝道:“喂!喂!你要做什麼?”張恨雪一槍揮出,槍桿砸中那馬伕肩頭,馬伕一聲慘叫,捂着肩頭退開。張恨雪短槍連連重擊馬臀,策馬疾奔。餘下等河北輔司法司有樣學樣,從停在山下的衆多馬匹中隨意搶來一匹,也不理會馬伕的叫罵,拍馬便走。
幾騎快如追風,張恨雪等人用力揮鞭打馬,逼催馬匹疾奔,盞茶功夫過後,馬車已赫然在前。
如若朱慈烺有什麼閃失,那可是殺頭的罪過,奉命保護太子的幾人難辭其咎,衆人不敢怠慢,緊趕一程,超過馬車,逼停下來,張恨雪高聲道:“闖王麾下的朋友,但要放了太子殿下,我可保兩位安全退離。”
車廂中卻沒人答應,連喊幾聲,仍聽不見回答。
魏夫子見情況有異,走到車旁,抽出長劍,挑開車窗簾布,車中卻是空空如也,一人也無,大吃一驚,道:“張法司,車中沒人!”
張恨雪聞言也是大驚,瞪眼喝道:“什麼?”在馬上身子提躍而起,衣袂烈烈,雙腳踏在車轅之上,短槍挑開厚厚的車簾,果然一人也無。
這一驚非同小可,張恨雪跳下車來,看着來路,大聲道:“他們一定是中途下車了,引咱們追這輛空車,快些回身去找!”聲音嘶啞顫抖,顯然心神大驚。
此時的朱慈烺,正愁眉苦臉地捂着右臂傷口,在一條小路上緩緩而走,右臂傷口已給用布條草草裹住,但仍然不斷滲出鮮血。
他身後的楚光明大聲暴喝:“幹他娘,你還當這裡是你家皇宮大院兒麼?給老子走快些,別他媽慢吞吞地拖延。”說着伸手在少年太子肩頭一推,朱慈烺踉蹌踏前幾步,回頭狠狠瞪視楚光明。
楚光明的眼睛比他瞪得還大,喝道:“咦?他孃的,你也不張大你的狗眼瞧瞧,你現在是在什麼地方,落在哪位爺爺的手裡,還敢瞪你爺爺?”說着揚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朝朱慈烺臉頰揮落。
雍和在一旁皺眉道:“楚兄,咱們儘快趕路爲好,說不定一會兒張恨雪他們就要追上來啦。”
楚光明聞言縮手,臉上帶着爽朗的笑意:“我說雍老弟,可真有你的,怎麼想到跳車走路這一招兒的,你怎麼就能料定那些狗腿子回追一輛空車去呢?”眼睛中滿是敬佩神色。
雍和擺了擺手,苦笑道:“那有什麼?”肅容道:“咱們多走幾條岔路,儘量叫他們難以找到。”
三人此刻在遠離大路的鄉間羊腸小道俯身疾行,每隔幾十步,就有一條岔路分向他方。
朱慈烺一旦走慢,楚光明在後立時喝罵,叫他快走。雍和手槍就指在背後,年輕的太子不敢不聽,咬牙挪步。
走了約莫兩三個時辰,已過晌午,三人繞七扭八地亂走,終於不見阡陌,來到一片荒蕪的野林之中。
朱慈烺驀然停下,楚光明喝罵道:“狗東西,又想耍滑頭麼?給老子快走!”
朱慈烺皺眉道:“我走不動啦,我要喝水。”
楚光明哼了一聲:“老子還想喝水吶!他孃的,這兒不是你的太子東宮!老子也不是服侍你的宦官!快走快走!”
朱慈烺哼了一聲,別過了頭去。
楚光明大怒,一指疾出,正中朱慈烺右臂傷口。
朱慈烺“哎呦”一聲,臉色大變,五官扭曲,臉脹得通紅,雖是寒冬,臉上黃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楚光明冷笑道:“怎麼着啊,太子殿下,還想要喝水麼?”緩緩提起手掌,對準朱慈烺右臂,“老子這裡還有上等的雲南茶呢,要不要喝?”
雍和不忍見他折磨這少年,勸道:“算啦算啦,咱們快些走吧。”手槍輕輕一點朱慈烺後背,催他快走。
朱慈烺忽然回過頭來,狠狠瞪了雍和一眼,眼神無比怨毒。
雍和忍不住笑道:“你也不要想和我發你的太子爺脾氣,我可不吃你那一套。”
朱慈烺咬了咬牙,扭頭大步向前走去。
三人直走到傍晚,才遙遙看見炊煙裊裊,原來已到一處野外小村,雍和找了一戶人家問清市鎮方向,又和農家討一些茶水飯糰。山西村人向來質樸,這三人雖然神色古怪,來歷不明,但索要水飯,還是欣然施予,端出三碗粗茶,一布袋糠米野菜飯糰。
雍和端着一碗茶,要遞給朱慈烺,朱慈烺皺了皺眉,閉眼扭頭,低聲道:“我不喝。”
雍和笑道:“爲什麼不喝?你不是早就叫上口渴了麼?”
朱慈烺看着污濁的茶湯,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怒道:“這是什麼東西?臭死了,我纔不喝。”
雍和又拿出一枚糠菜飯糰,道:“你也吃一個。”
朱慈烺惑然拿起一枚飯糰,輕咬一口,臉色頓時大變,彷彿吃了一口燒着的木炭,忙吐了出來,撒了撒嘴,皺眉道:“這是什麼?這也能吃?”將飯糰丟在地下,撐開袖子抹嘴。
一旁的老農神色十分尷尬,嘿嘿低笑幾聲,回到茅屋中去。
楚光明仰脖子大口喝完了茶,打開布袋,抓起兩枚綠綠的糠米飯糰,丟在嘴裡大嚼,似乎津津有味,聽朱慈烺這麼說,蔑笑道:“不喝就不喝,你身子高貴,那裡能咽得下這種山村粗糧?”
雍和嘆了口氣,咬下一枚糠菜飯糰,果然粗糙苦澀,難以下嚥,忙就這粗茶嚥下,看着兀自抻着袖子抹嘴的秀氣太子,嘴邊露出一絲苦澀,道:“你是深宮大院中的天潢子孫,哪裡懂得民間的疾苦?你每天價吃膩了山珍海味,可是你大明的子民,卻只能吃這糠菜飯糰充飢。”
朱慈烺臉上一紅,哼了一聲。
忽然,茅草房中一個衣衫襤褸、約莫五六歲的瘦弱小童走了過來,怯怯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皺眉道:“你怎麼啦?”
小童指了指地上的糠菜飯糰,道:“這飯糰你要是不吃了,我可要吃。”
朱慈烺道:“這都髒了,不能吃了。”
小童不解似的看着朱慈烺,還是蹲下身子,撿起了飯糰,狼吞虎嚥地將飯糰塞到口裡,漲紅了臉用力嚥下。
朱慈烺看着小童,臉色變得十分古怪,過了良久,問道:“小孩兒,你幾歲啦?”
那小童道:“我十歲了。”
朱慈烺大吃一驚,道:“你十歲了?怎麼?怎麼……”
那小童嘿嘿一笑,道:“我老是吃不飽,瘦成這樣的。我們鄉里,只有地主家的兒子才能吃飽飯,個子長得高高的。”
朱慈烺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終於沒說,垂頭看見腰間一枚玉佩,隨手摘下,遞給那小童,道:“這個給你吧,你去拿給你爹爹。”
那小童接過玉佩,不解皺眉道:“這是什麼東西?能吃麼?”
朱慈烺緩緩搖了搖頭,道:“不能吃,不過卻能換錢,錢能買米。”
那小童還要再問,朱慈烺搖了搖頭,轉身走開。
雍和道:“你給了他這玉佩,他固然能吃上一年飽飯,可是明年呢?他這一家人今年能吃一年飽飯,可是全天下家家戶戶的窮乏人家呢?”
朱慈烺目光無神地朝雍和瞧了一眼,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