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無形。
冬日裡的氣候又比較乾燥,雖然方纔下了一場雨,也只是將表面潤溼了一些。這個時候火從內部燒起來,吹一陣風過去,火勢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擴大了。即便後世,一棟建築物燒起來,也算是大型的火災了,要處理也是是一件極爲麻煩的事情,何況眼下。在這個時代,應對火災更多的是在預防之上,待到真正燒起來的時候,大抵也是無法可想的。
在中國的歷史上,防火似乎是一件與種族文明幾乎同步的事情。‘春’秋戰國時期的一些記述之中,就有過將泥灰塗抹在、覆蓋在草、木等易燃物表面,用以防火的法子——《墨子》、《左傳》等著述中均有過記載。
繼之而起的是夯土築牆使用磚石、用牆體隔火辦法,這是一直延續使用的。北宋時候還有《營建法式》這樣的書籍,算得上是古代消防領域的專著了,其對防火建築有專‘門’規定的尺寸標準。
但是這些標準,在民間建築而言,一般是很少見到的。主要是用在皇城之中的鑾儀衛倉庫,用以保存皇帝、皇后的鑾駕儀仗,每隔七間就空出一間,用三合土填實,直至房頂,形成一堵幾米厚的隔火牆。後宮之所以有“三宮六院”之分,除了等級觀念之外,更主要的目的其實也是出於防火的需要。
另外,古代城市中建立防火安全間距、消防通道,也是古代城市防火的重要手段。西漢時的長安,建城有專‘門’的消防規劃;唐代以及眼下的大明,長安城中主街道以及宮城前橫街寬度都極爲誇張,這一方面自然是威嚴的體現,但是防火的目的也是顯而易見的。即便已經很小心了,但是明代宮中有三大殿曾發生三次被燒的情況,最後依舊是用加大相互間距的辦法來防火。
值得一提的是,在諸般建築風格之中,徽州的民居,用於防火的馬頭牆高出房頂,成爲一大特‘色’,在預防火災之上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因此,這樣的建築風格,即便在後世也保存了下來。
但是眼下這場大火的原因是人爲的,那麼也就不能按照一般的防火標準來丈量。
寒冷被陡然竄起的大火驅散了,但是人的心中並沒有因此覺得溫暖。臨仙樓的小二們從裡面跑出來,火光照應在他們的驚魂未定的臉上,心中都是冰涼一片。眼前是酒樓是他們眼下安身之所、是討生活的地方。火勢纔剛剛起來,就變得很大,眼下即便反應快,但是能帶出來的財物終究是不多的。古往今來,即便很多深宅大院的豪‘門’旺族,因爲一場火災而覆滅或者一蹶不振的都不再少數。
不論明理暗裡,即便臨仙樓先前所面臨的危機,在小二心中其實也沒有什麼。錢可以慢慢賺,今日賺不了,可以擺到明日,今年賺不了,待到來年,終究是有可能的。但是望着被熊熊火光吞噬的臨仙樓,他們有些不知所措了。賴以生存的東西,眼下正遭到滅頂之災,這樣的結果很難接受,於是面‘色’都‘露’出幾分哭意。
“救火啊~~~”
即便知道已經是徒勞了,但是仍舊在做着一些努力,口中這般淒厲地呼號奔走。只是因爲事先並沒有料到這樣的大火,完全是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即便有心,也沒有辦法做出有效的應對。
臨街的一些人家或是店鋪裡,人們倒是拿了一些盆、桶之類的器具,裝了些水,朝那火中潑過去。“噗嗤”的一聲響聲之後,火焰只是稍稍暗了片刻,但是隨後“轟”得一聲,竄得更高了,也更亮了——原本就是作爲生活起居用具的臉盆水桶,這個時候面對滔天的火勢,說是杯水車薪,完全不爲過的。
夜裡有風吹起來,吹‘亂’人們的髮梢,吹得男子衣襟搖擺,‘女’子衣袂飄飄,原本可以帶來一些閒趣或是雅興的情景,在眼下卻將人們原本就沉重的心情,朝更低的地方拉了過去。
不知道哪一顆火星被風吹着濺到了附近的布行,樑柱上開始冒着起了一陣濃煙,雖然還沒有完全燒起來,但這樣之後,火勢就開始有了朝四周蔓延過去的趨勢了。而這種趨勢變成現實,大概也是遲早的事情。
不得了了啊……
在意識到這些之後,人羣的慌‘亂’開始蔓延。這時候聚集過來的人們,大都住在附近,因此這場大火最終造成的局面,同他們的切身利益關係很大。有‘婦’人家承受不住了,“嚶嚶”得一邊哭起來。她男人偏偏頭,起先大概是想要罵一句的,但是火焰的溫度撩在他的臉頰上,他的嘴‘脣’在火光中明顯‘抽’搐一下,終究還沉默下去,只是雙手死死地捏成拳。
“賊老天……”
有些人禍,在眼下沒有力敵的可能,其實也與天災無異了……
……
臨仙樓的廂房裡,柳兒惘然地望着外間騰起的火焰,獵獵的聲音即便隔了‘門’窗也聽得清楚。外間人們的驚呼聲,跑動聲,水潑在火中被蒸乾發出的“呲呲”聲,也隱隱約約地傳進她的耳中。
少‘女’修長身影被火光映照在窗紙之上,窗紙隨後被煙燻黑了。煙衝一些被火星撩起的‘洞’眼之內鑽進去。
“咳、咳……”
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
茶樓之上,許宣的目光從另一側敞開的窗口望過去,那邊天空被染紅的大半。燈籠的火光在這樣的情景裡顯得微不足道了。
心中的愕然體現在他的舉動之上。他怔怔地站起來,身子稍稍趔趄一下,隨後用手撐在一邊的桌子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邊……
眼下的巖鎮在他的心中早就形成了格局,即便閉着眼睛,也能分清楚東西南北。
那邊……
是臨仙樓的方向。
‘精’致典雅的酒樓正在火中發出淒厲的聲音,他似乎聽到了。
方雲夫身形猛得一動,飛掠到窗邊,試圖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其實一些情況,早就已經看清楚了的。他的臉‘色’因此變得極爲驚駭。茶樓兩側的窗戶都敞開着,兩邊都有着沖天的火光,都傳來鼎沸、喧譁的聲音。他一時間也變得有些惘然了。
……
李賢將窗戶推開,手中的書冊被扔在一邊,目光朝那邊臨仙樓的方向望了過去。半邊的天穹都是紅彤彤的模樣。
“登高望遠,這個……應該算得上喜慶了吧。”鄧宣明走過來,站在李賢的身邊,口中說道:“大焰火~~~”
李賢的嘴角扯出一個笑容,笑聲從他的口中發出來:“呵。”
在杭州,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從來不會涉及商賈層次的鬥爭。這些事情,離他比較遠。而朝堂之上的鬥爭或許更加驚心動魄,但是以他的身份,眼下暫時也無法觸及。至於詩文方面,這原本就是他擅長的東西,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可懼怕的。
到了巖鎮之後,針對臨仙樓的舉動一直沒有停過,明裡暗裡,無論是生意場上的合理競爭還是背後的暴力手段,都用過了。但是那邊隨手就能做出應對。這些日子以來,他算是嚐到了此前都不曾遇到過的憋屈。
但總算完結了,不論失利多少次,只要最後能贏,那也便夠了……所謂笑到最後,大概就是這般。雖然手段不見得光彩,但是手段這種東西,大抵也只是爲了達到目的而已。
“你死我活……”
他口中低聲說了一句,對眼下的事情下了一個定論。這時候底下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轟隆隆地有人上樓的聲音。
“大事不好啊……”
隱隱約約的,李賢似乎聽到有人帶着哭腔的聲音。有些搞不懂,眼下哭聲明明在臨仙樓那邊,爲何自己這裡也有人哭起來?
房‘門’隨後被人從外面猛得推開,那個張姓的管事帶着幾個下人衝了進來。巨大的聲勢,將燭臺上的火光衝得搖擺不定。
李賢的目光望過去,敞開的房‘門’映出遠山的輪廓,山下便是巖鎮晝夜東流的豐樂河水。但奇怪的是,那邊的天空,也是明晃晃的紅‘色’……他突然意識到什麼,眉頭猛得一顫。
“少爺啊……”
風呼呼的吹,巖鎮南北的天空,皆被火光映紅了……
茶樓之內,許宣回過神來,隨後偏了偏頭,聲音輕輕的說了一句:“英雄所見……”
“還真他媽是略同了……”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人已經朝屋外急急地朝樓梯口過去。
“救火啊~~~”聲音傳過來的時候,人已經下了樓,奔行在街道之上。
……
柳兒用袖口掩着鼻子,小口小口地換着氣,火焰一時還燒不進來,但是最麻煩的是屋內的濃煙。只是短短的一陣,她的眼淚就已經流下來了——不知道是被那煙霧刺‘激’,還是因爲心中害怕。
沒有辦法了麼?
淚水模糊了視線,隨後她伸手‘摸’了一把,清明瞭起來,但隨後又有淚水溢出來。眼中的世界開始隨着火光搖曳,恍恍惚惚的。
近來的生活裡,似乎總是刺‘激’,她在先前還差點死了一次……那一次只是差點,但這個時候誰來救自己呢?少‘女’心中想着這些,顯得有些頹然。
她面對着屋壁緩緩地做了下來,鋪天蓋地地火勢,已經很近了。早知道就不回來了……但是下一刻,下意識地又搖了搖頭,若是不回來,那麼嫁給牛二麼?
怎麼可以!
但……自己回來,都還不曾見到他呢。
下意識地擡頭望了一眼對面的牆壁,突然想起來,先前是在隔壁的房間裡洗浴的,浴桶的水還沒來得及倒掉……
……
臨仙樓的街口處,駛過來一輛馬車,火焰吞噬着天空,這個時候也無人在意。人羣忙着救火或是避火,雜‘亂’喧囂的場面,不斷地渲染。馬車很快被人羣堵住,走不通了。許安綺急急地挑下馬車,望着不遠處的火海,大大的眼睛因爲驚呆一時間忘記了轉動。白素貞在她的身邊,自責般地輕輕嘆息了一聲。
有些事情,終究還是無法避免。怨自己大意,躲避那些人‘花’去了一些時間,後來進到許家,通報、解釋又是一通消耗……如過不是這樣,或許是來得及的。
但自責在眼下並無用處,她搖了搖頭,將這些情緒驅趕掉,隨後從車廂裡費力地拎了一桶水出來。水裝得很慢,因此移動起來就很吃力了。但是眼下火已經蔓延開了,也不須要找特定的地點,於是隨手舀一勺潑出去。
“噗嗤。”
這樣滅火的效果……
呵,哪裡又有什麼效果呢?
但是她臉上帶着幾分堅毅,並沒有頹然或是沮喪的情緒,一瓢瓢水就那樣不斷的潑出去。許安綺在一旁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疑‘惑’,這樣的大火,又有什麼用呢?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這個畢竟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火會一直燒下去,或許會蔓延到整條街道,待到天明興許都燒不完罷……這樣之後,這裡會是一片漆黑的廢墟,很多人因此落淚心傷。
但這些都是無可避免的後果。
“姐姐……”
身邊有人叫了她一句,許安綺轉過身,那麼李既安住着柺杖站在不遠處。魯氏被人攙扶着,口中呼天號地的。這個時候,除了表達一些心痛之外,也確實無法可想了。
“姐姐……”李既安又喚了一句,他並沒有哭,火光映在他顯得稚嫩的臉龐之上。隨後他低下頭,堅定地說了一句:“我要去救火了……”隨後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隨着李家過來救火的人朝火海邊靠了過去。
……
在豐樂河的彼岸,可以見到兩團沖天的火焰,其中一團因爲巨舟即將沉沒的緣故,已經開始黯淡下去。鄭婉儀指了指遠處,隨後拍了拍手,表情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這般笑了一陣,她突然皺了皺眉頭,不情不願地說了句:“我們過去吧……”
“嗯,去幫忙。”牛峰點點頭,將撐船的竹竿拿在手中調換了一個角度。
“哪裡的話,我們只是去看熱鬧罷了……”
……
許宣在臨仙樓前的街道口歇了一陣,長長的一段路,幾乎是一口氣跑下來,這個時候體力也算到了極點。他一邊乾咳了幾聲,一邊對身邊的方元夫說道:“你先過去,救火……”
“可是……”
方元夫自然不是不願意出力,但是眼下情況,即便真的想要救火,也無處使力了。
他的話纔出口,許宣望了他一眼,將他的話打斷了:“方兄……”
方元夫於是點點頭,朝着火場過去了。許宣狠狠地吸了口氣,擡起有些疲憊的腳步跟了上去。
聲音從方元夫的身後傳過來。
“早先裝修的時候,就考慮過火災的問題。臨仙樓裡面最主要的幾根柱子,都成了石制的,因此大面積的坍塌大概不會出現。其餘的很多木料,很多都是上好的楠木,很耐燒,應該能支撐得久一些。眼下需要做的是將四周的火撲滅,千萬不能讓火勢蔓延了。”許宣喘着粗氣,趕了上來,說話的聲音有些緊張:“燒至於其他的東西,也無法搶出來。主要是人……看看有沒有誰在裡面。”
房屋以及設施燒燬,這算不得大事情,橫豎也就是一些錢。但是若是人出了事,那麼就無法‘交’代了。許宣雖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但眼下事情因他而起,因此終究也要講些良心。
其實很多人也早就在做這些事情。中心處人爲的大火無法撲滅,於是就將有限的水潑澆在四周毗鄰的建築之上,火勢因此稍稍被遏制了一些。原本這樣的舉動其實也很難達成,但是許家的一衆下人拉來一車車裝滿水的木桶,因此算是幫了很大的忙。
許宣見到了白素貞,‘女’子素雅的臉龐上已經染上了一抹灰黑,許安綺在一旁不斷地指揮着,那邊李既安將一瓢水朝火中潑過去。
對於在此時見到白素貞和許安綺,他有些疑‘惑’,但是如今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多一個人,總歸是多一份助力。
許安綺見到許宣,努力遮掩着心頭的擔憂,衝他點點頭:“漢文。”
白素貞擡眼見到許宣,勉強地笑了笑。
暫時接受現實的人們,一面做着救火的舉動,一面‘交’談着。
“順子和柳兒姑娘還在裡面……”一個小二將拿來不知誰家的掃帚在撲打着火,那掃帚很快也被火點燃了,隨後扔在一邊,口中這般說道。
許宣正巧從說話的人身邊經過,聞言身形一滯,隨後反應過來,猛得將身子轉過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領。
“你說誰在裡面?”
森冷的目光之下,小二呆愣着一時間忘記了回答。許宣雙手猛得一送,將那小二推倒在地上。
“你他孃的說誰在裡面?”
“順子還有柳、柳兒姑娘,沒有出來……”小二反應過來,忙不迭地說到。
許宣轉過身,目光直直的望着沖天的火光,火光點燃了建築的‘門’窗,點燃了屋樑,點燃了樓榭,也將許宣的雙目點燃了。短暫的沉默之後,並沒有絲毫的猶豫,他舉起身邊的木桶,將剩下的半桶水從頭上猛得倒下來。
“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