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姑娘垂首琢磨了一會兒,擡起頭後語氣回覆了平靜,說道:“小女子聽說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馬車伕坐在失控疾馳的馬車上,他眼前是一個三岔口,左面的路面上有五個人,右面有一個人,車伕不得不選擇到底是衝向五個人還是衝向一個人。”
“原來劉小娘子也聽說過這個在下的這個故事啊。”這個故事就是許平寫在闖營是識字課本上的一道題,他並沒有給出答案,因爲他覺得無論選擇左右都是不道德的決定,不過很多時候,人不得不面對這種兩難的選擇。
“是嶽軍爺將給小女子聽的,他說他會選右面,”劉姑娘道:“小女子也說會選右邊。”
“兩害相權取其輕,唉。”許平黯然嘆了一口氣,他之所以見劉姑娘,爲的就是找到一個說服自己赦免嶽牧的理由,現在看起來自己要失望了。
“不是,小女子的理由不是這個,”劉姑娘斷然否認道:“因爲以小女子想來,躲一個人總比躲五個人要容易些,既然右面只有一個人,那不傷到他的機會總是要比躲避開五個人多些吧。如果小女子是那個車伕的話,即使選擇了右邊也會竭力去避開路上的人。假如大將軍是那個車伕的話,難道選擇右邊之後,就會抱着‘我救了五條任命’的念頭,心安理得地把最後一個人撞死麼?”
“這個比喻”許平覺得有點不恰當。
“大將軍,”不等許平細想,劉姑娘就大聲質問道:“難道大將軍會心安理得地把最後那個人撞死麼?不想着如何避開他麼?”
“當然不會心安理得。”
“以小女子想來也是不會的,”劉姑娘口氣一緩:“如果大將軍真是這樣的心腸,又何必給開封糧食呢?”
總算是找到了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許平心中一鬆,彷彿卸去了千斤重擔,展新對劉姑娘笑道:“好吧,算劉小娘子說的有理,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在下怎麼知道小娘子沒有收到過脅迫,而嶽軍士從來沒有起過壞念頭,並沒有故意違反在下軍法的意思呢?”
“嶽軍爺起壞念頭,”劉姑娘失笑道:“他是能有壞念頭的人麼?留他吃飯從來不肯,就是給他遞一杯水,嶽軍爺都會窘得一雙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擺。”
許平哈哈大笑起來:“活靈活現,嶽軍士確實如此,好吧,劉小娘子你說服在下了,我這便赦免他。”
笑過之後,許平便讓人去通知近衛營自己的決定,衛兵走後許平掃了劉姑娘一眼,把目光投向前方,目不斜視地問道:“劉小娘子讀過書嗎?”
在許平的印象裡,這樣有見識的女子並不多,勇氣很可能是天生的,但是見識多半要靠書。
“小女子認得幾個字。”
“果然如此。”許平暗暗點頭,看起來這位劉姑娘家裡是有錢人,竟然能夠供女兒讀書認字。
“這也是虧了嶽軍爺的福。”不料劉姑娘隨即坦承說道:“嶽軍爺把他用過的識字課本交給小女子,每天砍殺、打水的間歇,會教小女子認兩三個字,不僅僅是小女子一人,還有周圍的鄰居,無論老人還是孩子,嶽軍爺只要有機會就會教他們認字。記得一開始小女子還曾問過嶽軍爺:認字有什麼用?尤其小女子一個婦道人家,認字一點好處沒有,不是有句話叫:女子無才就是德麼?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小女子一人的,其他鄰居家也都有這樣的疑問。”
許平又輕輕嘆了口氣,他在女營裡推廣認字時,也曾遇到過一篇類似的質疑聲。
“嶽軍爺對我們說,認字了就會聰明,所以一定要認字。”劉姑娘繼續講道,當嶽牧最開始這麼說時,很多人都會感到奇怪,包括劉姑娘在內都有些疑惑,不明白爲什麼認字就會變得聰明:“有人問嶽軍爺理由時,他告訴我們大家:不認字就只能聽別人說,別人說什麼你就只能信什麼,而認字了就能自己看,當然就會變得聰明。”
“嶽軍士是這樣跟他轄區的百姓們說的啊。”許平發出一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是的,小女子由此知道嶽軍爺是個好人,很少見的好人,而嶽軍爺說這是大將軍您在闖營婦孺中推廣識字時說的,嶽軍爺對您很敬仰,小女子知道您也是個好人。”
“劉小娘子你救了嶽軍士一命。”許平岔開話題:“在下希望他不會辜負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劉姑娘雙頰染上紅暈,細聲細氣地說道:“嶽軍爺是個好人。”
“希望如此。”許平淡淡地說道。
“那大將軍願意當見證麼?”劉姑娘突然問道:“嶽軍爺沒有家人長輩,若是有大將軍做見證,他就不能反悔了。”
“在下的軍法是嚴禁這種事的,在下當然不能去當這個見證。”許平想了想:“不過劉小娘子敢與在下打賭的話,若是贏了在下便可以當這個見證。”
“什麼賭?”
“有贏就會有輸,劉小娘子不問會輸什麼嗎?”許平很羨慕嶽牧,也希望能成全他的好事,不過他還需要一個說服自己違反自己定下的規矩的理由:“在下這便把嶽兄弟喊來,在下會威脅利誘,讓他自己退縮。若是他膽怯了,那麼這個人劉小娘子就算是白救了,若是嶽兄弟不退縮,在下便做這個見證,劉小娘子敢賭嗎?”
“敢。”劉姑娘知道嶽牧很窮,此番估計還惹奶奶生氣了,總要設法彌補一下:“若是小女子贏了,那家裡要的聘金也得大將軍給出。”
“在下身無餘財啊。”許平苦笑一聲:“不瞞劉小娘子,在下也不比嶽兄弟有錢多少。”
見小姑娘滿臉的不相信之色,許平想想自己也確實不需要花錢,飲食起居都在營中,也沒有家人要贍養。闖營中現在各階官兵都有軍餉,許平自己的那份從來都是攢起來,沒有地方花出去,於是他點點頭:“好吧。”
許平讓劉姑娘等在帳篷後頭,等嶽牧來的時候他幾次都覺得不妥,自己好歹是帶領幾萬軍隊的統帥,怎麼好陪一個小姑娘玩這種遊戲,不過許平還是忍不住這份愛好。
嶽牧進帳後向許平恭敬地參拜,雖然統帥只是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不夠許平在官兵心目的中卻很有威望。
“嶽軍士你真是讓我無話可說了,我是讓你去保護難民,結果你卻監守自盜。”許平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你知罪嗎?”
“卑職知罪,不過卑職從來沒有做過任何有損大人名聲的事情。”
“還說沒有,”許平顯得很生氣,喝道:“我的部下娶難女爲妻,那麼明廷就會蠱惑人心說我們闖營強搶民女,這不僅有損我的名聲,更會有損全體闖營將士的名聲。”
見嶽牧不說話,許平加重語氣道:“闖營中魚龍混雜,難免沒有心懷不軌之人,今天我若是放過了你,那麼對這些人就是一種鼓勵,他們會以爲只要爲闖營立下過功勳,就是對難免巧取豪奪我也會眼睜眼閉。”許平哼了一聲:“所以我不能赦免你的死罪。”
嶽牧垂下頭,良久後艱難地說道:“大人說的是,卑職認罪便是,只是這件事實在與秦頭無關,卑職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秦頭沒有包庇過卑職的什麼罪行。”
“你違抗軍令後,秦德冬包庇你不是一次兩次了,不過這次我就確實不打算責罰他。”許平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了,多謝大人。”嶽牧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的苦澀。
“哦,我還以爲你會改悔。”許平又等了一會兒,換上種失望的語調:“嶽兄弟你和我同甘苦共苦兩年了,如果我今天殺你難免會有人說我不念舊情,我本以爲你會保證永遠不再去見那個劉家。”許平停頓了一下:“若是嶽兄弟你具結保證,我可以免去你的死罪,許州民團那裡需要一批教官,你在那裡呆上一段時日,等風聲過去了我再讓你回來。”
嶽牧擡起頭,臉上露出喜色:“多謝大人,卑職願意去許州。”
“你當然願意了,”許平重複道:“我這裡就有紙筆,你具結保證吧,以後不會再犯,也不會再去見那劉家。”
“永遠不見麼?”嶽牧顯得有些吃驚,他連忙向許平說道:“大人,卑職的意思已經和劉家人說得很明白了,卑職不能欺心啊。其實卑職是知道大人不許向轄區女子求親的,卑職也沒有這麼幹,只是想先表明心跡免得別人誤會,等卑職沒有這份管轄權後再去提親的。”
“這當然不行。”許平搖頭道:“此事已經傳的沸沸揚揚,我可以留你一命,但必須說是查清絕無此事所以才繞過你的,若是你日後再去提親,大家豈不是立刻明白我在欺衆?所以我纔要嶽兄弟你具結保證,從此再不去見那劉家一次,這樣我纔好把你這件事抹平。”
嶽牧低下頭不回答,許平催促道:“行還是不行,嶽兄弟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快給我一個痛快回話。”
但嶽牧給不出痛快的回話,他低聲說道:“大人,若是等風頭過去了,此事看看再說,怎麼樣?”
“當然不行,無信不立,尤其是治軍,我不能壞了我自己定下的規矩。當然,我也可以說絕無此事,但話一出口那就一定得絕無此事。”許平第三次催問道:“行還是不行,嶽兄弟你怎麼說?”
“可否容卑職再想想?”嶽牧仍在討價還價。
許平嘆了口氣:“不必了,嶽兄弟肯定是不願意的,不過也不願意對我說謊。”
嶽牧擡起頭,許平擺手制止他的辯解:“堅貞不渝,令人敬佩。”
說完許平就讓劉姑娘出來,對後者笑道:“輸給你了。”
“還有一件事想請兩位幫忙,”許平對紅着臉的兩位年輕人說道:“不是命令,是請求,至少在開封城破前你們不要談婚論嫁,也不要把此事到處宣揚,不然會令我很爲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