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我還真就是以貌取人!”許平的憤怒就像是江河潰堤,奔騰而出:“別說是已有所愛,如果小姐不是才貌雙全而是狀若無鹽、智不及中人,就是侯府千金我也不會多看一眼。而你把我敬愛的女子變成了你手中的一個物什,變成了你家族的護身符!”
“可老夫沒有害過將軍的同袍,山東的事確實是一個意外,要對付將軍實在是太容易了,一杯毒酒,一支暗箭,就足夠了。”金求德冷靜地再次進行說服:“老夫兵權在握,如果只是爲了對付將軍一個人,需要這麼大費周章麼?”
許平嘿了一聲,對自己多年來一直深信的真相突然發生了些許的懷疑,但隨即又拋掉:“我看到過你交給東將軍的情報,上面是我們長青營和山嵐營的部署、兵力和行動計劃。”
“不錯,”稍加思索後金求德居然一口承認了:“但那是爲了讓軍情司的細作能夠取信於人,如果長青營和山嵐營按計劃撤退了,那麼那份情報根本是無用的”
“便是將軍不信,那現在取老夫性命也是容易之至。”解釋了大半個時辰之後,金求德再次強調:“老夫一生忠於大帥,決不能看着大帥被老夫牽連。老夫知道將軍多半也對大帥心懷不滿,覺得他沒有替長青營伸冤,但是這個冤屈其實是不存在的,山東之戰純屬意外,大帥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
許平默不作聲,金求德給他幾分鐘思考的時間,然後繼續道:“將軍你欠齊公的那麼多,一輩子也還不請,你難道真得要攻打他的基業麼?”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許平輕聲說道。
“但眼下北方已經生亂,將軍如何行事纔是忠君?”
“若是北方果然大亂,我當然要回師勤王。”許平沉思一會兒,道:“外辱襲來,非是同室操戈之時。”
“將軍高見。”
“只是齊公也如我這般想麼?”許平質問道:“爲何齊公不在知曉此事後立刻通知與我?”
“便是告訴了將軍,難道將軍就一定會信麼?今日老夫親自前來,難道現在將軍就深信不疑了麼?再者,我們焉能立刻知道這不是將軍有意放風引誘我們入套?”
見許平又開始垂首思索,金求德便對他道:“其實齊公也是在將信將疑之間,但齊公有令,若是真的北方生亂,而將軍毅然回師的話,那我軍嚴禁追擊。”
“當真?”許平追問道:“此事都有誰知道了?”
“只有齊公和老夫,不許追擊的命令也是齊公親口x交代於我,今天加上將軍就有第三個了。”
“把臉遮好,速速回營去吧。”許平思索良久,最後對金求德說道:“若是北方沒有生亂”
“自當與將軍在戰場一決。”
“我會再去查,若是山東之戰”
“老夫這條命還是在將軍手上將軍放心,老夫一定恪守齊公命令,絕不追擊貴軍的歸師。”
“你可以追追看,”許平一點兒不領這個人情:“儘管放馬過來。”
“將軍,山東一戰沒有陰謀,你賣力攻打福建是毫無道理的,爲什麼就不能花干戈爲玉帛呢?”金求德走之前重申。
“我一夜未眠。”許平記得不過半天,就接到了北方的第一份急報。
“什麼一夜未眠?”已經喝的有些迷迷糊糊的陳哲隨便問了一聲。
許平沒有回答只是將杯中酒又是一飲而盡。
“這還有什麼可疑的?”周洞天見許平埋頭在狼穴檢查山東之戰的文件,大叫道:“這還有什麼可疑的?”
“我們都知道推演是不可靠的,推演總是會誤導我們,讓我們相信我們想相信的。”許平把山東之戰所有從狼穴發出的命令副本都逐字逐句地細讀。
“大人,你看,這條命令是直衛發出的。”周洞天把一份檔案攤在許平面前:“直衛指揮僉事金神通下令:向長青營和山嵐營的命令將由一個!”周洞天加重語氣叫道:“是‘一個’直衛攜帶,這導致了命令丟失的嚴重後果,直接導致了山嵐營被困,這命令分明就是給信使被伏擊、命令丟失製造機會,而且我敢說:金神通一定準備了伏擊隊,以確保命令不能抵達。而大人你看戰後總結他的理由是什麼——是:因爲擔憂敵情複雜,大隊人馬太過招搖導致叛軍注目,所以才決定派出精銳騎手迅速傳達命令,這真是豈有此理!”
“你不能說他的理由完全沒有道理,在那種緊急情況下,這種判斷失誤是可能的。”許平搖頭道。
“大人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或許這真的是一連串的失誤,不是什麼陰謀。”
“大人!爲什麼你一定要說服自己相信這裡面沒有任何陰謀呢?”
“許將軍,請自重。”黃子君一直回絕許平的私會要求,但是今天他異乎尋常地固執,最後爲了避免風波只好見面。
“金夫人。”許平悲傷地說道:“明天尊兄就要向順王要求送你們去福建,今日金夫人若是不肯相見,在下擔憂就永遠也見不到金夫人一面了。”
“將軍太謙虛了,將軍可以帶兵去福建的,就像將軍帶兵來北京一樣。”黃乃明已經告訴家人他明天要提出這樣的請求,還暗示過許平是已經答應不反對。
“我沒有帶兵來北京”許平長嘆一聲,突然問道:“如果我求金夫人留下,金夫人會答應麼?”
“許將軍請自重,”黃子君怒氣衝衝地說道:“我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出來了,現在要回去了,還請將軍恕罪。”
黃子君說完掉頭就走,許平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袖子,黃子君回頭怒目而視,許平立刻抽回手,哀求道:“子君,就讓我見他一眼吧,我畢竟是他的父親。”
“你不是他的父親!”黃子君斷然否認:“是他父親把他從襁褓中抱起,給他來到這人世後的第一個擁抱;是他父親牽着他的手,教他學會行路;還是他父親送給他第一把木劍,把他捧上馬鞍,帶給他無窮的歡笑。而你——”黃子君眼中射出兩道憎恨的火焰:“你害死了他的父親!”
“些許的遲疑都沒有,不顧而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喝的醉醺醺的許平連衣服也不解就一頭扎到在牀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停留,甚至沒有側一下頭。”
滿滿的白帆已經升上桅杆,龐大的海船即將駛出泉州港,船上的南洋總督的隨從紛紛向家鄉投去臨行前的注目禮。
黃子君懷裡抱着幼兒,手上牽制長子,和其他人一樣遙望着泉州的方向,從浙江回來的頭幾天,總有一個念頭揮之不去:如果許平戰死沙場,那孩子就永遠不會擔心身世暴露,不會遇到無可容忍的指指點點和惡毒議論——不倫之戀的果實。
這個念頭讓黃子君感到了一種罪惡感,現在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沒有人能長生不老,永遠不會有人知道自己孩子的隱秘,包括他自己。
“娘,舅舅一定會替爹報仇的,對吧?”孩子突然又問到這個問題,他幼小的腦海好像被這個執念充滿了,上次黃乃明出征前,黃子君就親耳聽到兒子對哥哥大聲地提出要求:舅舅,一定要替我爹報仇啊!
黃子君苦笑了一下,沒有做出任何回答,上次去浙江時,她本想對哥哥說,不要把許平逼得太緊,當時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兄長是因爲長子的要求而把許平趕盡殺絕。
那是在北京的最後一天,東西已經收拾妥當,只要明天兄長向李自成提出要求並得到許可全家就會立刻動身。府內一片忙亂,黃子君神不知、鬼不覺地與許平見了一面,回府之後她沒有立刻走入家中,而是偷偷溜上府牆,躲在柱子後遙望剛纔私會的方向。
一個孤零零的人仍立在那裡側對着自己,面衝着另一個方向——黃子君剛剛進來的那個府門,聽憑不斷移動的太陽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越拉越長。幾次黃子君都差一點要跑回去把孩子抱出來,但最後她還是忍住了衝動,躲在柱子後看着那個人最終絕望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