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一次聽說有援兵前來、或是有風聲說朝廷即將發兵前來解圍時,周王府和河南巡撫衙門都會大肆宣傳以鼓舞守軍士氣,但隨之而來的則是一次比一次更大的失望:汴軍一次次慘敗於許平之手,開封從被威脅變成被圍困,從還掌握半個河南到連歸德府都淪陷敵手,現在汴軍已經被趕出河南,大批的河南老鄉——據巡撫衙門說有數百萬被許平裹脅着來參與圍困開封,現在它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城;兩次前來增援的秦軍,這支號稱大明雄師的軍隊,連洛陽都沒能摸到就被闖軍趕回去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敗得慘,兩任三邊總督丟了烏紗帽,至少十幾萬軍隊灰飛煙滅;而新軍,黃候的新軍同樣兩次大敗。一個月前劉崗在黑夜裡放哨時,每天都眼巴巴地向東面張望,每次被派去給山嵐營送信時,他也總磨磨蹭蹭地不肯立刻回來,而是千方百計在棱堡裡多呆一會兒,側耳聆聽着那邊傳來的隱約炮聲,心中充滿了焦急和期待。但現在,一切希望全都落空了。
大約五天前,本來駐紮在城東棱堡裡的山嵐營燒燬了他們的堡壘撤回城中,原本負責送信的劉崗被長官叫去,賞給他一石米作爲他這麼多日來的英勇行爲的獎勵。現在城中米比金銀更寶貴,因爲米能換到金銀,而金銀未必能換到米。劉崗揹着米回家後,心情變得異常消沉,他知道這意味着山嵐營已經對解圍放棄希望,回到開封城中以節約物質並準備最後的困獸猶鬥。背上沉甸甸的米,讓劉崗心裡堵得難受,他覺得一切希望都即將化爲烏有,自己的家即將和全城玉石俱焚,而這種結局是他劉崗這種小人物無論如何努力、如何英勇、如何捨生忘死都無法改變的。
就在昨天,河南巡撫衙門又在拼命宣傳十萬直隸軍南下,開封解圍指日可待,希望守城官兵因爲這個新出現的希望而不會變得一蹶不振,或是生出了別樣的心思,但即使是如劉崗這樣的小兵心中也對此不抱什麼期望。山嵐營退回開封后汴軍士兵私下議論紛紛,都覺得這說明即使是賈帥也對此次解圍持悲觀態度,不過劉崗雖然失望,但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戰死在開封城頭——這並不是因爲他有多麼熱愛河南巡撫衙門。
劉崗記得幾個月前開封的糧食開始日漸短缺,官府將各個糧店關閉,並用針扎小兒催糧,不過當時這種行爲並沒有波及到劉崗他們家。可從正月開始,就是劉崗這樣有人當兵的人家每半個月也要上繳一次糧食給官府,每次都要繳整整一石。如果家裡有孩子,那麼針扎這樣的刑罰一樣是跑不了的。而劉崗的一個鄰居兼軍中同伴就因爲爲保護家人反抗刑罰而被官兵抄家,全家人不知下落,也沒有人敢去問。至於劉崗自己則稍好一些,家中還有一點點存糧,他本人也因爲勤快而在軍中升任小頭目,平日劉崗省吃儉用,還能藏些飯食帶回家交給父母,這次又領到了一石糧食的獎勵。
三月一日,官府要收繳的一石糧劉家算是能湊出來了,但半個月後要繳的又該怎麼辦?上次劉崗回家的時候,看見父母數出二十粒豆子給他的懷孕的妻子吃,而自己的小妹妹就眼巴巴地在旁邊看着,眼睛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渴望。妻子雖然愈發消瘦,但比弟弟妹妹還是要好一些。三個弟弟妹妹的身上已經開始出現浮腫,母親雖然心疼得落淚,但爲了全家的生計還是狠心不給他們吃飽,誰也不知道這開封城還要繼續圍多久。
一個可怕的謠言在城中傳播,周王已經向河南巡撫建議以人爲食,對此城中百官反對者居多,但他們唯一能用來抗辯的理由就是直隸軍即將抵達,開封很快就可以解圍。對於四下流傳的謠言,開封巡撫衙門保持着可怕的沉默。守軍們私下裡竊竊私語,不少人談起他們聽到的傳聞,據這些傳聞說闖軍並非殺人不眨眼的惡棍,也會善待貧苦的百姓。不過劉崗是個很固執的人,他堅信河南巡撫的說辭不會錯,總是對這些傳聞不屑一顧:“大人們都讀過書,都是聖人門生,不會騙我們的。”
“如果楊大人遲遲無法給我們解圍”劉崗搖搖頭想把這個念頭拋出腦外,但它卻揮之不去,劉崗望着城外四下巡邏的闖軍,恨意一陣陣騰上心頭,被針紮成殘廢的開封小兒、不知去向的鄰居、還有家中飢餓的弟弟妹妹,全都涌上劉崗的心頭:“殺,殺光這些闖賊。”
三月初二,許平帶着五千闖軍從圍城的部隊中秘密離開,迅速抵達黃河南岸渡口。對岸就是直隸轄區,聽說朝廷大兵南下後這裡有可能成爲戰場後,附近的百姓已經逃散一空,東明縣因爲直隸大軍抵達也緊閉城門不開,許平觀察了一整個白天,未發現明軍或百姓人影后就下令當天夜裡開始偷渡黃河。
由於春水氾濫,夜間渡河的進度受到一些影響,到三日天明以前,只有一千闖軍秘密渡過了黃河,許平下令停止潛渡,還沒有來得及渡河的部隊都要隱蔽起來,等待夜幕再一次降臨後再繼續行動。
初三夜間又有一千闖軍順利潛渡成功,而許平前一天派出的探子趕回來向許平報告道:“大將軍,官兵主力在東明附近聯營駐紮,前軍離我們只有不到十里,領軍的官兵副將名叫齊圖,前軍營中大約有三千人。”
“防備如何?”
“官兵沒有派出多少探馬,平日只是四下騷擾百姓。”
許平聞言十分奇怪:“東明縣沒有關閉城門麼?”
“縣城是關閉了,但是城外的村鎮都倒黴了,沒有城牆的保護,百姓們都逃到山裡去了,結寨自保。”
這番描述讓許平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山東時的經歷,明廷軍隊出兵時,彷彿並非是在自己的國家,而是行進在敵國的領土上。
“暗哨呢?”
“卑職一個也沒有發現。”潛伏在齊圖營外的闖軍探馬觀察了好幾天,從來沒有看見有任何夜哨的安排:“或許是安排得非常巧妙,卑職們看不到。”
“我寧可相信根本沒有。”許平哼了一聲,他派出的幾個探馬一年多來在河南久經考驗,已經參與過上百次行動,就是新軍的哨探也不會巧妙到讓他們一個都發現不了。
既然沒有四散撒出的暗哨,許平就把後續部隊交給劉紘指揮,自己帶了些隨身參謀,大膽摸到齊圖的大營近前仔細偵查。
“你們看到暗哨了麼?”每向前摸上一段距離,許平就會這樣問身邊的人,而每次他都得到否定的回答。許平越摸越近,最後他一直潛到距離齊圖的大營只有數百米遠,伏在草叢裡用望遠鏡觀察着明軍的一舉一動。
而直到這時,許平和他的同伴人仍然沒有發現值得一提的警戒圈,仔仔細細地把明軍觀察了一個下午後,許平帶着參謀們在黃昏後又溜了回來。探子和參謀們迅速地在地上擺起沙盤,把齊圖的營盤部署搭建起來,在上面標出他們見到的崗哨和衛兵位置。
“如果我們今夜行動,夜裡大概可以摸到齊圖大營一里內,”許平讓已經渡河的士兵進行戰鬥準備,參謀們制定好今夜的行軍路線分配後,紛紛離去到軍隊中和帶兵軍官們進行溝通,而許平則急需等待他留下的哨探回報。
大約在子時前,許平留下的探子回來了一個報信的:“大將軍,卑職們沒有發現齊圖派出夜不收,他全軍都回營睡覺去了。”
聽到這個消息後,許平身邊的參謀們都長出一口氣,這支明軍是最靠近黃河渡口的一支,因爲有他們的存在所以闖軍不敢白日渡河。
“連夜不收都不派,”一個參謀心中大定,笑吟吟地說道:“官兵在幹什麼,他們是來踏青春遊的麼?”
“闖王帶着五萬兵馬去洛陽,開封周圍剩下的我軍不過數萬還要監視諾大一個開封,我們闖軍又從未踏上過黃河北岸一步,所以官兵就把行軍當作春遊了。”許平猜官兵除了因爲擁兵十萬所以更有安全感外,他們可能也不信許平敢帶着幾千人潛入直隸,而如果數萬人馬渡河,那麼大的聲勢他們自然無論如何都會發覺:“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加入他們的春遊行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