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笨蛋。”等鬱董和吳維兩人回營時,他們說起今天這個來投軍的書生:“現在勝敗如何我們都看不清,我們都怕許將軍多於朝廷的時候,他竟然會把注壓在我們身上!怪不得闖賊只讓他去教書,這人怕不是書讀得都把腦子讀傻了吧。”
“鬱董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一向把歸德府視爲自己私產的孫可望,雖然不得不撤退到開封,但仍然對鬱董的行動極爲關注,他審視着這些日子來從歸德送回的報告,上面說鬱董沒有動過孫可望的一草一木,每次要是有人助餉鬱董都會敲鑼打鼓地把人送走:“生怕我不知道他絕沒有拿過我一兩銀子,沒有動過我的鋪子、吃過我的糧食——就是吃也一定會付錢的。”孫可望咯咯笑道:“要是許兄弟去打他的話,恐怕我都會不好意思、會替他說情了。”
和孫可望一樣,南京也在關注着鬱董的進展,雖然他還是河南的總兵,但最近以來一直吃南京的糧、拿南京的餉,手下也有大批的南直隸士兵,江北軍無人敢於出擊,鬱董是唯一能給他們掙臉的人了。自從鬱董出兵以來,南京方面就連篇累牘地爲他歌功頌德,尤其是一開始楊致遠和左良玉都謹慎持重時,鬱董一路高歌猛進,兵不血刃地收復了半個歸德府,南京方面當然把這塊功勞中最大的一塊劃給了自己:正是由於南京果斷地截流新軍的軍火、物資已經應該上繳給朝廷的賦稅,才得以迅速建立了一支精銳的江北軍,一支能夠在河南出現危機的時候,將闖賊擋在大明賦稅重地之外的軍隊,而鬱董就是這支軍隊戰鬥力的證明。
河南巡撫當然不服氣,高明衡覺得鬱董是自己火線提拔的,之前在河南戰績也不錯,足以說明自己纔是慧眼識英才的伯樂。不過現在和南京爭論很困難而且很不明智,困難在於高明衡還被包圍在開封城裡,和京師的聯繫時斷時續非常不可靠,最近還是因爲解圍軍的壓力迫使闖軍大量移到外線才讓開封的通訊好了一些;而不明智在於,高明衡現在日夜期盼着解圍部隊殺到開封城下,在這個時候得罪南京和江北軍顯然是很愚蠢的。不過高明衡已經暗暗打定主意,一旦開封解圍他就要立刻把鬱董要回來。鬱董這麼念鄉情的人,目前仍掛着河南的官銜,於情於理都不會太難,若是成功的話高明衡還打算保舉鬱董提督河南軍務來報償他。
至於朝廷方面,對鬱董的觀感則很複雜,最開始鬱董率先發起反擊,作爲三路解圍大軍最先一路攻入闖營領地的將領,崇禎天子和內閣都是很欣賞他的。
南京的報捷奏章每天都有好幾封,崇禎天子第一天稱讚鬱董爲:中原戰局的救星;第二天稱讚鬱董爲:許賊的剋星。第三天則一連重複了好幾遍:中原的救星、許賊的剋星、中原的救星、許賊的剋星
尤其讓內閣滿意的是:不僅僅是南京的奏章,地方上的縉紳也紛紛主動寫文章稱讚鬱董。之前每次官兵過境,士人、縉紳無不罵聲一片,官兵殺良冒功的時候,就連癢生也不放過,只是崇禎天子不願意得罪有兵權的將領,朝廷也不得不裝聾作啞。這次河南的士人、縉紳,聽說官兵又來解圍的時候,就和其他百姓一起四散逃亡,個別膽大包天留在南部的,果然在楚軍手裡遭了災。但對鬱董的軍紀行止,縉紳則是交口讚譽,那些河南籍的官員人人都受到家鄉故舊的來信,稱頌鬱董之餘,都主動替他求情,希望朝臣能夠在皇上面前爲這位河南老鄉美言,讓他能夠升官發財。
最開始崇禎天子對此是滿意的,不然也不會稱讚鬱董爲中原的救星和許平的剋星,不過漸漸的,隨着一些鬱董的言論傳入朝中後,皇上和閣臣就開始不高興了。
“鬱帥說他不會猛烈掃平闖賊,以免闖賊狗急跳牆!”崇禎知道這話鬱董說了不止一次,他不滿地說道:“鬱帥忘了他吃的是朝廷的糧、拿的是朝廷的餉了麼?怎麼可以把私情放在朝廷大義之上。”
御案上還有一份稱讚鬱董的奏章,裡面的話崇禎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因此他更爲不滿:“鬱帥說什麼萬一戰敗他不會堅壁清野,這種自墮軍心的話怎麼可以亂說?這在軍中不算是妖言惑衆麼?鬱帥身爲一軍之主竟然會自己說,真是太讓朕失望了。”崇禎生氣地拋下奏章。
“聖上所言極是,”魏閣老立刻附和道:“鬱董還說什麼爲了避免家鄉兵禍所以不會堅守城池,會主動放棄國土,這真是大謬不然之語!臣以爲:聖上應該嚴詞切責鬱董,問他還記不記得到底這天下的城池,是誰家的城池?這普天之下的土地,到底是誰家的國土?”
已經成爲首輔的陳演也從朝班中跳出來,配合大罵道:“鬱董口出狂言,說什麼對闖賊的罪人既往不咎,臣以爲其有僭越之嫌,請皇上切詞責問,令其自辯。”
這種回答顯然有些出乎崇禎的預料,他咳嗽一聲:“諸位愛卿所言甚是,只是當今乃是用人之時。”
陳演心裡有數,皇上剛說的這最後一句話多半是他希望從羣臣口中聽到的,但即便如此陳首輔仍沒有給皇上搭臺階的意思,他再三懇請道:“鬱董僭越無禮,臣以爲不可姑息,望聖上明斷。”
“臣附議,”其他閣臣一片響應之聲,幾個人甚至跪下叩頭:“聖上,鬱董膽大妄爲,懇請聖上窮治此罪。”
崇禎天子又咳嗽兩聲,駁回了臣子們的建議:“鬱帥雖有小過,但一片忠勤之心不可不察。”說着崇禎就看向陳演:“元輔以爲如何?”
“臣不以爲然!”陳演一點兒也沒給皇上面子,斷然搖頭否定道:“唯名與器,不可假人,鬱董僭越之罪,不可不嚴懲以戒後人。”
——若是今天順了聖上的話,萬一明天鬱董出了什麼事,或是此事遭到非議,聖上一定會把我推出去做替罪羊,哪怕是雙方旗鼓相當,聖上也未必會替我說話,說不定還要裝幅不偏不倚的模樣謀取名聲。何況
陳演心裡如是想着:
——何況不可能旗鼓相當,聖上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替誰背過黑鍋,不會再有誰幫聖上說話的,我出頭定然是孤家寡人,說不定還會被想謀取名聲的御史抨擊爲阿諛逢迎的佞臣,這禍可我可不能惹,也惹不起。
“元輔說得極是,”崇禎天子再次婉言勸解道:“只是鬱帥爲國效力多年,若是責罰他,元輔難道不擔心寒了軍心麼?”
“臣以爲,這是姑息養奸。”陳演義正辭嚴。
——若是聖上同先帝那般,寧可自己名聲受損,也要拼命護住爲他出力的臣子,那我拼着被御史說成是奸佞也要給聖上搭這個臺子,若是聖上同先帝那樣,念着給他出力臣子的好,便是被旁人說成是魏忠賢我又何懼。
只是陳演很清楚崇禎皇帝一旦得志,就會把所有功勞都攬到自己身上,只有出問題需要有人頂缸時纔會四下搜索當年支持自己意見的臣子,而陳演估計自己沒機會得到兵權來自保。雖說陳演很同意崇禎的意見:那就是如此行事會寒了軍心,會造成嚴重的後果,不過
——不過聖上可不敢處罰手握兵權的將領,我就是不替鬱帥說話,就是滿朝文武都把鬱帥說得十惡不赦,聖上也不會把他怎麼樣。既然無論我怎麼說都不會有害國事,那又何必去順着聖上的意思說話,去招惹不測之禍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