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首者又喊了一聲,賈明河有一種錯覺,好像聽到的是一聲大喝:“殺建奴啊!”,多少年以前,他曾緊握着馬朔,寸步不離地跟在義父身後——那個在旅順郊外把賈明河撿回城去,治好他的腿傷,教給他馬術、劍術的義父。隨着義父的聲聲大喊,賈明河就想也不想跟着他衝向嚴陣以待的正白旗軍陣。
賈明河身邊的何馬輕輕一揮手,十個因爲槍法過人而被選上的選鋒營的燧發槍手越衆而出,他們齊刷刷地舉起步槍,側頭閉眼向衝過來的敵騎。
“開火!”
排槍響起,賈明河清楚地看到爲首那個中年闖賊的身上濺起處處血光,大刀從那個矮胖闖賊的手中飛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大弧直落地面;而那個闖賊,就好像是看到了什麼稀奇的東西,他的一對小眼瞪得更圓了,嘴無聲地大大張開,一副吃驚得不能言語的表情,雙臂在空中胡亂揮舞着,就好像是溺水的人在做着最後的掙扎。
圓乎乎的闖賊從馬鞍上滾了下去,他身後的幾個人跟着他一起跌落,而剩下的幾個則失去了衝擊的勇氣,賈明河看到那個剛纔還手持長槍一臉堅毅的年輕人,猛然勒定了馬,回頭向那個胖男人看去,還發出一聲悲慟欲絕的叫聲:“幹大!”
賈明河知道幹大就是陝西話裡乾爹的意思,在那個闖賊落下馬、這個年輕人大喊出聲的同時,他情不自禁地也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唸了一聲:“義父。”
選鋒營的長矛步兵小步跑着逼了上去,四個失去鬥志的年輕闖賊策馬回到他們領頭人的身邊,那個手持長槍的年輕人扔下了長槍,跳下馬去扶他乾爹的屍體。另外三個回過頭,看着逼近過來的明軍,突然不約而同地叫道:“,帶幹大走!”
“老七、老八,帶義父走。”
一個聲音響在賈明河耳邊,義父的八個義子,包括賈明河在內的八個義兄弟,只有他和蒲觀水活下來了,剩下的六個兄弟,都爲掩護他們逃離戰場而喪命。南關之戰取勝後,賈明河通過屍體上面的衣服找到了兄弟們,那是六具無頭屍身,他們的首級都不見了——賈明河再也沒有見到過。
三個年輕的闖賊把手中的兵器掄得呼呼作響,吶喊着嚮明軍迎上來,而第四個人則抱起那具矮胖的屍體,奮力攀上等在一邊的坐騎。兩個闖賊被明軍無情地刺倒時,騎上馬的那個狠狠地將馬鞭抽落,同時回頭望了猶在奮戰的兄弟最後一眼。
最後一個斷後的闖賊被幾桿槍同時刺中,他拋下手中的武器,一手一個緊緊抓着刺在他胸膛上的兩根長槍,彷彿還想最後替他的兄弟爭取一點點時間。
明軍越過這個闖賊的身側,他們眼前的馬跑了起來,把緊追不捨的明軍長矛兵拉開了一步、拉開了兩步、拉開了三步
長矛手的後面是選鋒營的步槍手,他們又一次閉眼瞄準,然後齊射
血霧從後背騰起,年輕闖賊手中的屍體,和之前那屍體主人手中的大刀一樣,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向地面,而那個闖賊雙臂大大地張着,身體先是前傾,然後向後彎倒,一個倒栽蔥從馬後跌落,他的嘴也張得大大的,也沒有能夠發出任何聲音,也一樣把雙眼瞪着溜圓。
已經割去頭幾個闖賊首級的明軍士兵搶上兩步,把最後兩具首級一併割下帶回。隊官走到賈明河馬前彎腰鞠躬,禮節性地報告道:“大帥,我隊斬首八級。”
——大人說的不錯,勇氣,總是會在鋼鐵前撞得粉碎。
賈明河沒有回答,當看到那個年輕人摔下馬時,他鼻腔內突然一陣酸楚……
這時,許平已經完成了部隊的收攏,戰局重新回到了他預想的軌道。來自側翼的威脅已經解除,近衛營躲着矮牆後與明軍專心對射。
“大帥。”何馬雙手抱拳向賈明河請纓,打算把最後的步隊投入進攻:“末將親自帶隊衝殺,定能將許賊殺得片甲不留。”
——勇氣,總是會在鋼鐵前撞得粉碎。
賈明河把嘴繃得緊緊的:“退兵!”
不顧何馬的反對,賈明河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傳達下去。
明軍士兵開始向後退卻,還擊的火力變得越來越稀薄,很快他們就又退到最外層的壕溝裡,後面的明軍則彎腰躲避着闖軍的火力,開始遠離闖軍的戰線而去,只有第二道壕溝裡的搏鬥依舊。
“終於決定放棄了嗎?”許平長嘆一聲,他很清楚這種感覺——不得不拋棄部下和同伴時的感覺。不過,明軍如果堅持不撤退的話,他們最終會在這裡把血流盡。
現在許平的預備隊包括幾百名長矛手和燧發槍手,他們在等待着許平的命令,他們都迫切地等待着重新投入作戰,身邊的參謀們也投過來探詢的目光。
許平凝視着對面的敵軍,搖搖頭:“選鋒營還有餘力。”
——今天,恐怕就到此爲止了吧
遠處傳來兩聲炮響,火光離戰場非常遙遠,炮彈也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許平彷彿能從明軍的火炮聲中感到炮手們的憤怒。明軍的撤退已經成爲定局,這兩門辛苦趕到戰場的炮必須立刻原路返回,好像是爲了證明許平的判斷,兩聲過後,明軍的火炮就不再開火。
戰鬥還在繼續,前面還有激烈的交火聲,而賈明河猶如一座花崗岩雕塑,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因爲工兵隊被留給了赤灼營,火炮來得實在是太晚了,頭兩門炮必須立刻開始走回頭路,其他還在路上的炮也已經派人前去傳達新命令了,不然缺乏工兵的選鋒營很難在日落前把這些笨重的傢伙全部運到北岸。
參謀們正忙着把賈明河的決心變成具體的行動命令,而在這一羣忙碌的人和賈明河之間,則是仍在苦苦哀求的選鋒營營官何馬。
“大帥,我們還有兄弟在前面吶,還有兄弟在啊。”何馬急得聲音都變調了,如果明軍不能佔領戰場,那麼所有無法移動的傷兵就會被拋棄;如果不投入預備隊,那麼前面的士兵就得冒着闖軍的火力撤退:“大帥,我們怎麼可以讓受傷的兄弟落在闖賊手裡啊?”
——二十五年前,大人、張大人都只有二十歲出頭,我才十幾歲,他們是那麼的年輕,毫無顧忌地大肆嘲笑因循守舊的遼西將門,對看似不可戰勝的強大敵人不屑一顧。唉,真的就好像是昨天一樣,今天,我並沒有覺得我老了,我還是精力充沛,自以爲還是朝氣蓬勃,可一羣和當年大人、張大人一樣年輕的人已經站在了我們對面,公然嘲笑我們,視我們戰無不勝的威名如無物。當年,我們的敵人身經百戰,我們的士兵有一死的決心;現在,我們的士兵訓練嫺熟、甲堅兵利,而我們敵人同樣有決死的勇氣
“大帥,末將一定能衝下許賊的將旗,大帥,就讓末將帶隊衝鋒吧。”
——大人說過,我們長生軍只練過三個月,卻必須與身經百戰的虜騎交戰並戰而勝之;大人說過,我們的士兵,大多才是剛放下鋤頭的農民,可是他們必須得學會如何去擊敗最強大的敵人;大人說過,無論前路是如何的兇險,但我們一定能取得最後的勝利,因爲我們的勝利是萬民的願望,是天命、是註定!受到萬民祝福、還有天命眷顧的長生軍,戰無不勝、所向無敵
“大帥,若是不成功,末將絕不會活着回來見大帥。”
——許平手下只有四、五千人較有紀律,其他的還是烏合之衆。集中赤灼、山嵐兩營和其他友軍,我軍仍有優勢,就是不知道西賊戰鬥力如何。許平,仗還遠遠沒有打完,後會有期。
“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