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無思突發感染病症, 雖然經過搶救暫時脫離了危險期,但醫院不具備進一步治療的條件,情況很不樂觀。溫是安和醫生緊急溝通後, 在院方的支持下, 將黎無思轉入新山私人醫院ICU病房。
轉院當晚, 黎無思傷情出現反覆, 再次被送進手術室。護士從手術室出來拿東西的時候, 被溫是安攔下兩次,都沒能給他心安的答案,甚至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溫總, 我們……”看着他陷入幾近崩潰的焦灼邊緣,趙楊不忍心說下去, 猶豫再三, 才小聲說道, “是不是應該通知黎小姐的家人?”溫總已經像石雕般在這裡坐了兩個小時了,時間越是一分一秒地過去, 他的問話就顯得越殘忍。他這句話的潛在意思,好像是在宣佈着什麼。
受到這句話的刺激,溫是安如同被凝固了的五官鬆動了一些,早就在眼眶裡打轉了許久的眼淚差一點就奪眶而出。他咬咬牙關,微微仰臉, 把眼淚逼退。他知道, 現在這個情形之下, 他不能被情緒打倒, 因爲無思需要他。
他輕輕點一下頭, 趙楊立刻撥出張老闆的手機號碼,電話還沒接通, 手術室的燈滅了。
溫是安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一看到醫生走出來就衝上前去,急切的神情可以代替一切語言。
“她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再到ICU觀察幾天,情況穩定下來的話就沒事了。”
醫生的話讓溫是安的眼睛亮起來,他幾乎喜極而泣,抓着醫生的手不住地道謝。
趙楊松了口氣,把電話掛了。
黎無思被推出來,還昏迷着。溫是安衝到推牀邊,想碰碰她又不敢碰,生怕對虛弱的她產生任何不好的影響,只好跟着推牀一路往ICU病房去。
趙楊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忽然看到他停下腳步,只是目送着黎無思被送進ICU。
“溫總?”趙楊有些詫異地看着溫是安。
溫是安定定地站了一會兒,嘆氣道:“我在想你那天問我的那個問題。剛剛過去的兩個半小時裡,我一直都在想那個問題。”
“那,答案呢?”趙楊問道。
溫是安又嘆了一口氣,“難。”
一個字,卻足以表達他心中萬般艱難的滋味。趙楊很理解,畢竟孩子那件事怎麼看都是一個過不去的坎。可是,短短几天裡就接連兩次險些徹底失去黎無思,還是在她明確表達愛意之後,就是最硬的鐵疙瘩心,也會融化。
從前黎無思不那麼愛他,爲了孩子的事情就已經那麼痛恨他,現在她這麼愛他,那她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對他的恨意恐怕連她自己都承受不了。
“我去看看叔叔,你……”溫是安原是想叫他留在這裡守着黎無思,但是趙楊這幾天跟着他團團轉,已經很久沒好好休息一下了,他的女兒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說想爸爸,都帶了哭腔了。
想到這,他對趙楊笑笑,“你先回去吧。”
趙楊對他的好意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黎小姐剛剛從手術室裡出來,我在這再守一會兒,萬一醫生有什麼交待呢?”
溫是安感激地點點頭,轉身離去。
溫明義熟睡着,事實上他就算醒着,也和睡着了差不多。自從十年前突發中風後,他的神志一直不太清楚,整天昏昏沉沉地發呆,好像誰也不認識,不管誰跟他說話,他都只是表情呆滯地聽着,毫無反應。
“叔叔,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溫是安看着溫明義,眼中滿是溫情。從小他都很依賴叔叔,儘管他不是一個喜歡向別人求助的人,但是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每次遇到難以抉擇的問題,他就會去請教叔叔。
“孩子的事情是一根深埋在我和無思心裡的刺,它不僅尖銳鋒利,還有毒。就算我們能忍着痛,致命的毒也會在我們的心裡、血液裡擴散。我們已經經歷過一次那樣的痛苦,我們都爲了那次分手而精疲力盡,我沒關係,可是我不能再讓無思嚐到那種絕望的滋味。還有我爸,他在親人的背叛中挺過來,所以他纔會在泄密風波後,對無思有這麼深的偏見和仇恨”溫是安低聲傾訴着,沒有注意溫明義的眼皮動了動。
“我知道,我爸是把從前的恨轉移到了無思身上,作爲和他一起存活下來的我,他的兒子,我應該理解他。可是,叔叔,無思她……她說她愛我。叔叔你知道、這一刻我等待了多久。你知道我有多麼想和一個愛我的黎無思在一起,我想要嚐嚐這種滋味,哪怕它註定會在她想起一切的那一刻消失。不,它不會消失,它會化成另一根刺,刺進我們的心。叔叔,這兩天我接連兩次以爲自己要徹底失去她,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了。我覺得我就快精神分裂了。”說着,溫是安苦笑一聲,“叔叔,你看,我變得這麼糾結,像個小女人一樣。”
溫明義的眼皮輕輕一顫,似乎是要醒來了。
“恨,恨的力量太巨大了。它可以事出有因,也可以憑空誕生。叔叔,我一直都想不通,爲什麼爸那麼恨你,明明你一直都在幫助他,你還這麼疼愛我。而且說起恨,應該是你恨他纔對吧?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答案,有一次,我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總不會是你跟我爸搶我媽吧?”
溫明義倏地睜開眼睛,溫是安嚇了一跳,連忙說道:“叔叔,我瞎說的,當時我一有這個想法,馬上就在心裡狠狠罵自己,我知道,你一直有喜歡的人,那個答應跟你私奔,卻在路上出車禍意外去世,原本會做我嬸嬸的萬奔實業千金白雨。”
聽到白雨的名字,溫明義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又蹙起眉頭,好像想起了什麼,又好像很茫然。
“白雨啊,叔叔,你連白雨都記不起來了嗎?叔叔,我曾經問過你,如果知道會是這種結局,讓你重選一次,你還會選擇和白雨私奔嗎?你會不會服從我爸,答應和白雨斷絕關係?你沒有回答我,你說這個問題太難了。就算結局是註定的,你依然相信世事難料。可是,萬一要讓你再經歷一次失去白雨的痛苦,你根本承受不了。叔叔,現在的我,就是這樣的心情。”
溫明義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眼角忽然就流出眼淚來。
“叔叔,你認得我了?還是、還是你想起白雨,想起以前的事了?”溫是安一陣驚喜,登時起身伏到牀前,急切地問道。
“白……雨……”溫明義喃喃出這個名字,扭過臉去看着天花板,良久,閉上眼睛,又睡着了。
溫是安失望地怔忡了一會兒,坐回到椅子上去,靠着椅背,再次陷入自己的問題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溫明義忽然動了一下,嘴裡發出聲響,眼睛卻沒睜開。
“叔叔,你怎麼了?”溫是安連忙上前查看,發覺他正呢喃着什麼,趕緊側耳去聽。
“死也要在一起,不後悔……死也要在一起,不後悔……”溫明義說着夢話,雙手胡亂抓着,碰到溫是安的手,一把攥住,五根手指簡直快要把他的手捏碎了。
看着他的樣子,溫是安忽然想到,若干年後,萬一老年的自己也患了同樣的病,那還會不會想起黎無思呢?如果想得起來,證明他不甘心;如果想不起來——還有比這個更殘酷的嗎?他絕不能允許自己忘記黎無思!
這一刻,他心裡終於有了答案。
“謝謝你,叔叔。”他微笑地看着慢慢平靜下來的溫明義,幫他蓋好被子後,離開了病房。
已近清晨,他到樓下買了早餐後纔回到黎無思的ICU病房外。趙楊果然還一步不離地守在原地。
溫是安心中感動,走上前把早餐遞給他,然後換好無菌衣,進入ICU。
經過一夜的休息,黎無思臉上終於有了血色,只是嘴脣乾得起皮。溫是安用棉籤蘸水,幫她的嘴脣補充水分。
“無思,勇敢點,撐過這一次。撐過這一次,我們就能在一起了。我不會再逃避你,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結局是什麼,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他握起她的一隻手,輕輕在她的無名指戴戒指的位置親了一下。
“我會再爲你戴上結婚戒指的,這一次,你可不許把戒指收好卻不戴。刮花了、丟了,戒指都可以再買,可要是你丟了,我上哪兒去找你呢?”
黎無思眉頭蹙動了一下,太過細微,溫是安沒有察覺。其實她已經被他叫醒了,但是身體根本不聽話,眼睛睜不開,嘴巴張不開,就連手指都沒力氣動。她的身體像一塊沒有動靜的枯木,她的靈魂卻正在沸騰,隨時都能衝破身體似的。
溫是安從牀的另一邊躺上去,用最輕的動作攬住黎無思,輕聲道:“無思,我們重新開始吧。”
趙楊站在玻璃窗外看着這一切。他把早餐放在ICU門外,然後離開醫院。他知道,溫總已經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