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無思昏迷, 溫明義瘋癲,這兩件事情之間似乎存在着某種關聯。沒等溫是安想出個究竟,溫明遠又出事了。他在深夜心臟病突發, 溫是安和溫是聰一起連夜把他送到新山醫院, 搶救了兩個多小時才脫離生命危險。
“爸爸一直都按時服藥, 情況一直很好, 怎麼會突然……”溫是安站在病房門外, 隔着玻璃往裡看。父親正沉沉睡着,所以他把是聰喊出來說話,不打擾父親休息。
溫是聰嘆息道:“不是突然, 爸的身體狀況從很久之前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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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不可能,爸爸他平時明明都……”
“都什麼?哥, 你到底多久沒有關心過爸爸了?爸說, 你平時都很少在家的。”
他的話溫是安無法反駁, 心裡更是愧疚難當,垂下頭去不說話。
溫是聰在他肩上拍兩下, 安慰道:“我不是在怪你,爸爸的脾氣我怎麼會不知道,任何人跟他相處都會充滿壓力。更何況,還有嫂子的事。幸好爸爸沒事,以後多在意他, 老人其實是很好哄的。”
溫是安嘆口氣, 走到走廊邊的椅子上坐下, 沉默良久, 忽然擡起頭看着溫是聰, 懇求道:“是聰,你回來吧。”
短短几天裡, 父親和大哥連續乞求他回國,這讓溫是聰一時語塞,不忍拒絕,也說不出應允的話。
“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溫是安雙手掩面,十指深深插/進濃密的頭髮裡,聲音嗡嗡的,“我從來沒有這麼無力過。現在我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有一百個一千個想不通的問題在面前繞,閉上眼更多。”
說着,他倏地收回雙手擡起臉來,雙眼之中全無平日的霸氣冷靜。
“我只是想和無思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爲什麼會這麼難?爲什麼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狀況出現?”
“哥。”溫是聰叫了他一聲,想說點安慰的話,卻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只好給了他一個寬慰的笑容,“會好的。”
溫是安殷切地望着他,說道:“所以是聰,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需要你幫我照顧好爸爸,我現在這個樣子,顧得了東,顧不了西,我不能再因爲我的疏忽,讓爸爸發生這樣的意外,你明白嗎?”
“我明白。”溫是聰想到了什麼,連忙說道,“哥你忘了,這次我要在國內待好幾個月,這段時間你就好好想辦法解決你和嫂子的事情,爸就交給我了。”
雖然沒有答應回國生活,但弟弟的話已經給了他莫大的安慰,溫是安感激道:“謝謝。”
溫是聰坐到他身邊,攬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上靠兩下,給他來自兄弟的力量。兩人相視一眼,會心而笑,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時,家中鉅變之前,他們兩兄弟就是這般親密。
所有人都認爲黎無思昏迷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正身處一個奇妙的漩渦之中。她的意識是清醒着的,卻睜不開眼睛,發不出聲音,也聽不見現實世界中的一切聲響。在她的眼前,只有一片濃濃的迷霧,隨着陣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不斷從她眼前掠過,一層又一層,永遠沒有盡頭。
她又像是陷入一條河流之中,暈眩的波浪一圈一圈在腦中盪漾開去,她的身體輕飄飄的,像一葉飄萍,隨波逐流,飄向未知的遠方。
很久很久之後,忽然,她的眼前豁然開朗。她看到了一所鄉下的中學,校舍簡陋,操場只有一小塊空地。那是她初中時念的學校。
推送着她的波浪速度加快起來,眼前的景象飛速從眼前劃過,從校門到升旗臺,從升旗臺到教室,教室裡一羣學生圍着一個女同學,肆意捉弄取笑。
他們把一副眼鏡來回拋擲,看着女同學像飛進玻璃瓶裡的蜜蜂一樣急得團團轉,臉上的笑容那麼燦爛,卻讓人感到一陣陣寒心。
那個女同學使勁眯着雙眼,竭盡全力想看清周圍,哪怕只能看清一點點。她滿頭大汗,臉頰急得通紅,洗到褪色的衣服上交錯的灰塵印表明她跌倒過很多次。
黎無思看着那個女同學,鼻頭一陣刺酸。她認得她,她叫黎璐。
她的父親爲她取名黎無思,母親卻執着地喜歡黎璐這個名字。登記戶口的時候,父親堅持用了黎無思,母親爲此耿耿於懷,於是,黎璐這個名字一直跟到她高考。
她一出生眼睛就有問題,家裡條件太差,父母帶她到市裡大醫院治了一個月,就再也負擔不起醫藥費。所幸治療還是有效果的,她雖然視力差,但是配上度數高的眼鏡也能正常學習生活。
爲了治好她的眼睛,父母想盡了辦法,無奈之下,母親不知從哪找來偏方,每天給她熬草藥喝,一喝就喝了十幾年。
她一直沒有朋友。小孩子最純潔也最惡魔。他們對於和自己不一樣的孩子有着天然的排斥和莫名的惡意,再加上她的身上總是有一股怪異又難聞的草藥味,在他們眼中,她就是個又髒又臭的怪物。
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能感覺到自己以一種肉眼能看見的速度,從開朗到自卑孤僻,從盛開到枯萎。然後,她就成了老師心目中成績差又脾氣古怪討人嫌的學生。
“這道題目誰來回答?嗯……就請這位女同學好了。”
驀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劃破時空傳過來。黎無思隨着記憶的推送向前望去,很奇怪,所有的人她都能看清楚,只有站在講臺上的這個人,他的臉一直都是模糊的。
那是初一下半學期的一堂課,給他們上課的是一位到學校來進行社會實踐的大四學生。他是隔壁班的班主任助理,因爲他們班的數學老師有事請假,學校安排不了代課老師,纔會讓這位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來代上兩節課。
聽到他的話,她毫無反應。她已經習慣了深埋着頭坐縮在教室最裡面的角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直到教室裡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她有些奇怪,擡起頭來,正好聽到他再次說道:
“對,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女同學,你來回答這道題目好嗎?”
除了父母,從來沒有人用這麼輕柔的聲音對她說過話,她心裡一個激靈,不覺愣成了一尊石像。
“老師,黎璐是瞎子,她看不見黑板!”
不知哪個同學插了一句嘴,全班鬨堂大笑。上課之前,她的眼鏡被他們從二樓扔下去,掉落在教學樓後面茂密的樹叢裡,不知去向。
她被笑聲刺醒,再次像鴕鳥一般,把頭深深埋下去。
“沒關係,額……黎璐同學是吧?來,你到前面來。”代課老師堅持向她發出邀請,見她還是沒反應,他從講臺上走到離她很近的地方,再次說道,“黎璐,把頭擡起來。”
她不忍拒絕這把充滿善意的聲音,就像是被下了蠱的木偶,不知不覺就跟着他走上講臺,在他的耐心引導下,把題目做了出來。
“黎璐同學真棒,大家爲她鼓掌!”代課老師帶頭用力鼓掌。
那是她畢生難忘的一節課,那是她刻骨銘心的一片掌聲。可惜,她幾乎貼在黑板上,纔看清黑板上的字,始終站在一米之外的老師的臉,她完全看不見。
她以爲那節課會是她人生中最美的回憶,誰想到不是。
他代第二節課那天是聖誕節,也是她的生日。其實連她自己都沒在意。艱難的生活把父母逼得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記住她的生日。而她心裡擔憂着的,是她還沒找回來眼鏡,父母也一時沒空帶她去重配一副。
“好,今天我們的課就提前講完了。爲什麼要提前結束呢?因爲老師發現,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他的話剛說完,就有學生七嘴八舌地搶答,“聖誕節!”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老師的禮物,這一次也包括對一切不抱奢望的她。因爲他給了她希望。
“對,今天是聖誕節。不過,今天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哦。”
代課老師的話讓大家都很好奇,忍不住竊竊私語。
“今天是黎璐同學的生日。”
他這一聲響亮的宣佈,讓全班都愣住了。
她的心臟有一瞬間停止跳動,呼吸也停止了,腦中充滿了奇異而美妙的缺氧感。
“老師也是無意中在花名冊上看到的。來,同學們,我們一起爲黎璐同學唱生日快樂歌。”說着,他真的邊拍手邊唱了起來。同學們在他的帶領下,雖然很遲疑,但終究是齊聲唱完了最後一句。
“黎璐,其實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同學,你的作業字跡非常工整漂亮,你的思維也很敏捷,而且你長得很好看,所以,我們應該要自信對不對?”
她很想回應他,但是她太習慣沉默,也不懂得怎樣應對別人的好意,一直都呆愣着。
“好,同學們期待已久的一刻到了,送禮物咯!”
隨着代課老師一聲令下,所有的同學都涌上講臺。她坐着沒動,因爲她發現她竟然哭了。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最初被欺負的時候,她總是哭得很慘,後來即便再難過,她都沒有哭過。
這一次的眼淚,是甜的。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見過代課老師,只是聽說他家中忽然有急事,社會實踐提前結束了。同學們只知道他姓溫,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她,根本不敢向老師們打聽。成爲學霸,冷靜自信的黎無思,那都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後來,她上了高中,這所鄉下民辦的簡陋中學被解散了。再後來,她成了一次免費眼科手術活動的幸運兒,治好了雙眼。
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個美麗的童話。自從遇到代課老師,她一生的好運好像都提前透支了。
記憶的波浪再一次快速推進,畫面一陣搖晃後,黎無思看到一個陽光下的背影。他提着行李箱,正要走出校門。
“溫老師,別走!”她急得大聲叫出來。
他頓了一下,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來。
這一次,她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臉——
是他,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