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的雨終於停了,天空放晴得有點晚,但總歸消散了陰霾。
波風水門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只聽得見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藍眸底下是一望無垠的黃沙,以及遍野的橫屍。
雨水早已把大地上的血跡沖刷殆盡,乾淨得連一絲暗紅都沒有殘存。
時間若倒退到十來天前,這裡還是一片喊聲沖天的狂亂。
刀光劍影,鮮血從身體裡涌出來,與雨水交融在一起流向東方。
血流成河。
而如今,只剩下一地的滿目瘡痍。
“老師。”
卡卡西幾個跳躍來到金髮青年身邊,一黑一紅的眼眸隨着水門的目光望向遠處。
黃沙。屍體。
這番景象,何止一個“慘不忍睹”可以形容。
十二歲的少年,生活已讓他將悲痛刻骨銘心。
波風水門把右手搭在弟子肩上,厚實的大手曾經盡染鮮血,但卻異常溫暖。
回頭,目光緩緩掃過身後一個個曾與他出生入死的同伴。他們正在等候他的命令。
金髮青年眸底似有一抹飽含着希望和生機的光,叫囂着要破曉而出。
他擡起左手,在空中一揮。
“回村子!”
底下頓時一片死寂的沉默,繼而是彷彿要將聲音耗盡的歡呼。
這些日子一直在鬼門關前兜兜轉轉的忍者們彼此擁抱,愉悅與嘆息在一張張臉上完美地融合。
他們終於可以高聲歡呼,連同逝去的同伴的那一份。
這場主戰場上的戰爭,終於結束了。
從戰場到村子的那條路其實並不好走,滿地坑坑窪窪,蓄滿積水。
但卻是多少人日日夜夜夢寐以求的歸途。
既然是歸途,一定有終點。
晴空下的木葉村,空氣中飄浮着喜悅和緊張。
多少人在家門前翹首以待。
從村口傳來的沸騰之聲在半空纏綿不息,大笑與痛哭,是平安而歸與天人隔絕。
戰爭從不吝惜它的寬容和殘酷。
有英雄,當然也會有英靈。
千雲在院子裡澆完花,正準備前往村口迎接父親。
咯吱——有人推開前院的木門,步履沉重地向她走來。
是的,步履沉重。
幻術者的感官一向比常人靈敏千百倍,自然更容易辨別周圍的氣息。
何況還是鞍馬一族的血繼限界覺醒天才。
連空氣都隨着來人漸漸逼近的腳步而異常沉重。
幻術者特有的直覺在這種時候就顯得異常殘忍。
千雲覺得呼吸有一瞬間的滯窒,心臟的跳動也似乎不受控制。
很多時候,有些東西其實在開口之前就已然明瞭。
卻依然抱着一絲僥倖。
但上天往往不願給予他的子民自欺欺人的機會。
綠色忍者馬甲上尚留有暗紅血跡,風塵僕僕的年輕族長,低頭看着面前雙脣抿得死緊的女孩——小臉蒼白如紙,卻仰着頭倔強地直視他。
鞍馬羣雲嘴脣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眸底有哀傷和不忍。
半晌,當空氣僵硬得彷彿要凝結成冰的時候,他有點艱難地說出了此行的目的,雙脣一張一合,嗓音沙啞。
“師父……殉職了。”
千雲的世界一下子天翻地覆,似掉入一個無底黑洞,那裡沒有半點光亮。
十一歲的女孩,自小以父爲天,可曾想到那片穩重如山的天空會突然倒塌。
殉職。
這對忍者來說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因而父親纔不願她女承父母之業。
“爸爸他……在哪裡。”
女孩說。死要見屍,她始終渴望見父親最後一面。
哪怕那人已不能再睜開雙眼慈愛地望着她笑。
鞍馬羣雲有些意料不及,猶豫了一下才回答道:
“師父的遺體已帶回本家。”
十一歲的孤女,怎麼會有勇氣親眼目睹周身血泊的父親。
面前的女孩平靜得似一潭死水,彷彿連安慰都顯得多餘。
但羣雲更寧願她歇斯底里地痛哭,而不是將所有的悲痛都深埋於心底。
這個世上最難解的結,莫過於心結。
撇開一族之長這個身份不談,羣雲自覺有責任照顧師父的遺孤。更何況他與她血濃於水,一脈相承。
“羣雲哥哥等我換件衣服,跟你一起回本家。”
喉嚨裡彷彿含着沙子,一陣一陣地痛。聲音很輕很輕,乾澀得難聽。
千雲說着這句話的時候,面上竟是毫無表情的。
猶如一個被一刀一劃雕刻好的木偶,七竅空洞,根本無生氣可言。
十分鐘的時間,她換上一身黑衣。
從分家到本家,對這天的千雲而言是有生以來走得最艱難的一段路。
父親的葬禮由族長堂兄一手操辦,簡樸而莊重。
大戰初愈,各家族均有犧牲者,門前的白燈籠並不罕見。
木葉上空,縱然是晴日,仍不能將黑雲完全驅散。
在這場戰爭中失去至親的人,又何止鞍馬千雲一個。
畢竟曾爲鞍馬一族最強的幻術師,鞍馬川雲的葬禮,平日長居幕後的長老們也盡數出席。
他們對着鞍馬川雲的靈牌行禮,目光坦然而欣慰。
這個男人終於爲一族立下豐碑,在他頹廢懦弱了九年之後。
什麼爲了悉心照顧女兒而退隱,不過是一個承受不了喪失愛妻之痛的懦夫逃避的藉口。
既然決心成爲忍者,就應該明白,在任務和職責面前,感情和家人永遠要往後退讓。
自古以來,對於忍者而言,爲村子戰死沙場纔是最好的歸宿。
頭頂的安慰或鼓勵續續不斷,一人接一人。
千雲安靜地站在靈牌旁,低眉斂目,仿若未聞。
——你理應爲父親感到自豪,他是木葉的英雄。
有個長老這樣說。
千雲依然無動於衷,連眼皮都不曾擡一擡。
他們多了一個英雄,而她失去了唯一的父親。
幾日後的一個清晨。
天還是灰濛濛的,露珠與綠葉情意正濃。
卡卡西走近慰靈碑時,發現竟有人比他先到了。
地上放着一束罌粟花,鮮豔嬌媚,看得出是剛剛摘下的。
纖瘦的身影站在慰靈碑前,一襲黑衣,垂手而立。
他一眼就知道那是誰。
放輕腳步走過去,站在女孩身旁,卡卡西並沒有出聲打破這片沉默。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一個名字上——宇智波帶土。
那個總是笑着的少年。
那個叫囂着有朝一日要打敗他的少年。
那個被他嗤笑爲吊車尾的少年。
那個爲了同伴不顧一切的少年。
那個說要幫助他看清未來的少年。
宇智波帶土,旗木卡卡西欠你一個未來。
時間隨着露珠一同滑落。不知道過了多久,地平線上一輪朝日緩緩上升。
無論世界如何變遷,如何物是人非,並不能改變日出時的光華璀璨。
慰靈碑前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向遠方。
“天亮了。”
“是啊。”
這是在經歷生命中的巨大變故後,千雲和卡卡西對彼此說的第一句話。
晨曦將天空染成一片柔和的金黃,如幻如畫。
兩人將目光移向對方臉上,頃刻間瞭然於心。
這不是戰前的旗木卡卡西。
這也不是戰前的鞍馬千雲。
人說相由心生。
一個被奪走摯友,一個被奪走至親,少年和少女的心境豈會全無變化。
繼而脫去面上的稚氣,這是他們必須用自己的力量跨過去的坎。
所謂在苦難中成長,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川雲叔叔的事情,我聽說了。”
少年說。如此直截了當,是因爲他比誰都清楚,對於突然喪父的女孩來說,任何安慰都不足以撫平心中萬分之一的悲傷。
他當年也是這樣走過來,心中的傷口從流血到結痂到成疤。
也許永遠不會痊癒,但至少已感覺不到疼痛。
時間會是最好的療傷藥。
“嗯。”
女孩應了一聲。臉色有點蒼白,但並不顯病態。
“帶土的事情,我也聽說了。”
說着,她擡起手,輕輕覆在少年那隻劃有長長傷痕的紅色眸子上。
比常人略低的體溫,女孩的手心有些冰涼。
卡卡西的眼睛,或者說是帶土的寫輪眼,一眨不眨。
“嗯。”
少年也是低低地應了一聲。
據說鮮少有外人能駕馭得住宇智波家族的寫輪眼,但是卡卡西不同,他是肩負着自己和帶土兩個未來的人。
他一定會在摯友的目光中走完以後的路。
——節哀順變。
——你也是。
完全是廢話。他們對彼此知之甚深,不需要費這番口舌。
千雲一向不會安慰人,正如在五年前那個下着細雨的午後,她也只是安靜地撐着傘陪少年站了一整個下午。
而十二歲的卡卡西,也遠沒有若干年後的體貼善言。日後的修行,與日俱進的除了忍術,智慧,還有一張三寸不爛之舌。
千雲收回手。
太陽已經在東方的天空上穩穩當當地俯視大地。
天,徹底亮了。
“修行的時間到了吶。”
卡卡西最後看一眼慰靈碑,準備離去。
他的老師波風水門說不定已經在訓練場上等着了。
千雲也將視線掠過鞍馬川雲、鞍馬香織和宇智波帶土三個名字。
轉身面朝和卡卡西相反的方向,如果一路走到盡頭,那裡是她如今空無一人的家。
臨別前她低聲說了一句:
“我們一定要好好活着啊,卡卡西。”
帶着已逝之人的期待和希望,連同他們的那一份,好好將未來走完。
這場戰爭,他失去摯友,她失去父親。可是生活仍然要繼續,誰也沒有資格比誰更悲傷。
朝陽下,兩個背對着背的年輕身影,各自走向自己的道路。
未來的某一天,他們的歸宿會不會重疊?
或許會。或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