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完飯後, 鞍馬八雲沒有和表兄寧次一同離開千雲家。
少女勤快地幫忙收拾桌子,在堂姑再三的婉拒下,仍舊執拗地站在廚房裡,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清洗碗筷碟子。
好幾次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咬緊下脣一言不發。
一看就是藏不住心事的小女孩。
千雲洗着碗碟, 動作熟練而麻利, 分神瞥了瞥靜靜站在一旁的侄女, 耐心地等了很久,仍然不見她說話。
瓷器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水龍頭被關上, 嘩啦啦的水流戛然而止。
主婦心得第十條,身爲長輩要和善體貼, 善解人意。
於是鞍馬千雲開口問道:
“八雲有事要和我說?”
女孩眼神閃爍, 絞着雙手, 遲疑不決。
見狀,她笑了笑, 打趣道:
“是喜歡了哪個男生嗎?我很樂意幫你考察一下哦。”
“千雲桑!”
八雲頓時小臉通紅,慍惱怒嗔。
低頭猶豫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的仰起頭眼睛亮亮地望着她,一張小臉因期冀而光彩爍爍。
“我想成爲忍者!”
“千雲桑可以教我利用血繼來使用幻術嗎?”
千雲一怔,將洗乾淨的餐具放入碗櫃的手在半空停了停, 轉過頭茫然地看着她, 眸色漸漸深了下去。
她當然記得, 小侄女是繼她之後家族中唯一一個覺醒了血繼限界的人。
在這個日漸敗落的家族裡, 血繼覺醒者的地位非常微妙。
族人稱之爲一族的希望, 可她也沒有忘記,當年就是因爲擁有血繼, 被擄之時他們派人取她性命。
不能爲家族所用,則被視爲廢物。
“我的夢想是成爲綱手大人那樣的女忍者,然後重振一族!”
“爸爸媽媽都沒有空,我自己也練不好……”
“聽說爸爸曾經拜您的父親爲師,千雲桑可以也收我做徒弟嗎?”
很明亮很明亮的眼睛,閃爍着憧憬、渴望和執著的光,璀璨得令人驚歎。
這是在鞍馬千雲身上從來不曾出現過的純粹而堅定的信念。
然而並不陌生。
一點兒也不陌生。
在木葉,絕大多數的女孩子都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夠成爲綱手那樣的傳奇女忍者。
三忍的故事在街頭巷尾隨處可聞。
“我絕對不要辜負大家的期望!”
擲地有聲。
她突然意識到,雖然同爲血繼覺醒者,但八雲和她其實不一樣,很不一樣。
這孩子是宗家的大小姐,從小被教導要爲重振家族而努力,是將來要繼承一族之長重任的人。
在自己的獨立意志還未萌發之前,便把族人的期望當做堅不可摧的信念。
如此迫切地要爲家族盡心盡力。
手上水跡未乾,千雲感到一陣冷意從手腕往上蔓延。
她閉了閉眼,睜開後將目光從侄女身上移開,繼續剛纔的動作,把碗筷一一擺放入碗櫃,整整齊齊。
臉上隱隱有歉意和無奈。她說:
“抱歉啊八雲,這個我幫不了你。”
“爲什麼……”
女孩的大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光芒褪盡,神色失望憂傷得讓人心生不忍,低低自語道:
“是因爲我沒有通過忍者學校的入學測試,千雲桑也覺得我很沒用嗎……”
說着,有淚珠從眼眶不可抑制地溢出,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
四年前那場入學測試,因爲身體狀況不佳而沒能通過,鞍馬八雲比任何人都要難受。即使父母一再表示對她的諒解和關心,也只會讓她更加厭惡這樣的自己。
這樣毫無用處的自己。
就算覺醒了血繼又怎樣,她甚至連成爲忍者的第一道坎都邁不過去。那些沒有血繼的普通小孩能做到的事情,她卻做不到。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明明大家對她滿懷期待,她什麼也回報不了。
千雲伸手揉了揉侄女的發頂,很認真地說:
“當然不是。”
八雲擡頭看她,雙眼紅通通的,像一隻等人來寬慰的傷心小兔子。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但我不會是個好老師。”
這句話說完後,她的眼裡比八雲更加黯淡無光。
她自己心知肚明,這絕對不是對侄女的安慰,而是一種自知之明。
那一刻她終於理解,爲什麼父親和旗木朔茂生死至交,卻沒有在摯友去世後收養教導他的遺孤。
卡卡西也好,八雲也好,他們是一心要當忍者的人。
而無論是當時的鞍馬川雲還是此時的鞍馬千雲,都無法教導出一個忍者。
他們沒有資格擔任懷揣着忍者夢想的孩子的老師。
“幻術我可以教你。”
“但是關於忍者的一切我真的無能爲力。”
八雲止住了淚,聽她繼續說道:
“你知道我不是忍者。”
女孩極度失落地低垂着頭。
千雲想了想,忽然彎起一個笑容,拍拍侄女的腦袋:
“村子裡又不是沒有優秀的幻術忍者。”
“一定有人比我更適合當你的老師。”
那一瞬間她就想到了一個人——擅用幻術,溫柔耐心,木葉女忍中的佼佼者。
送侄女回家時她和堂兄說起這件事,鞍馬羣雲也贊同地點頭:
“夕日紅特別上忍的確是個可靠的人。”
“我去請求三代目幫忙。”
一段時間後千雲特地帶點心去探望正在修行的某兩師徒,練習場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專注而認真,襯着背景是橘紅色霞光的天際,暖意融融,不可謂不溫馨。
八雲也鬥志盎然地說:
“我要成爲紅老師那樣出色的幻術忍者!”
少女臉龐青澀,眼中的崇拜與信賴流露無遺。
不用多問就可知,夕日紅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老師。
千雲笑着揶揄道:
“不是綱手大人那樣的女忍者嗎?”
“千雲桑!”
被取笑的少女跺腳羞怒。
夕日紅搖着頭微笑。
撇開三代目的吩咐,好友的侄女這兩層關係不說,她也是真心喜歡這名用心努力的學生。
翌日。
一覺睡到大中午的鞍馬千雲從閣樓上慢悠悠地走下來,打着呵欠暗道果然通宵看《親熱天堂》這種事情還是少做爲妙,大大的黑眼圈和暗青色眼袋怎麼看都像慾求不滿。
擡起手揉着又要耷拉下去的眼皮,餘光不經意間掠過一旁,窗臺上似有龐然大物,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陰影。
微微一怔,定睛望過去——那人形“物體”舉起一隻手掌向她打招呼:
“早喲。”
已經不早了。
牆壁上的掛鐘時針指向十二。
好多天不見的卡卡西,懶散依舊。
千雲眉頭一皺:
“不要老踩在窗臺上啊。”
這人每次過來總是放着好好的大門不走,神出鬼沒地出現在窗臺,大片的陰影隔絕了海棠花和日光的親密接觸。
重點是,她不想自家窗臺上陷進兩個大腳印。
那青年聽若未聞,猶自扯開了話題,說起自己的近況:
“前些天一直在出任務,好不容易纔回來了,今天要交給三代目的報告還一個字都沒寫吶。”
“最新一期的《親熱天堂》也沒來得及看,京子和浩二不知道進展到哪一步了。”
昨晚通宵看完的人開口說:
“京子……”
隨即被打斷:
“不要劇透!”
鞍馬千雲朝他翻了翻死魚眼,閉嘴不語。
隔了一會兒,銀髮青年見她不欲理他,只顧着咕嚕咕嚕喝牛奶,便出聲挽回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喂。”
“你最近很閒吧?”
千雲轉過頭來,死魚眼對上死魚眼。
“我很忙。”
“你有什麼好忙的啊,不就是吃吃喝喝打打牌種種花。”
“那已經夠忙的了。”
“嘛,真羨慕你這種不用動腦的生活。”
“……”
“不過,一直這樣好逸惡勞下去的話,很容易腦子退化未老先衰吶。”
“你好煩啊,卡卡西桑。”
青年從背後的不知什麼地方揪出一個大大的紙袋,圓鼓鼓的一看就知裡頭內容豐富。
他將它捧至身前,一臉鄭重:
“所以啊,我給你找了點有意義的事情來打發時間。”
紙袋往前一伸:
“吶,拜託了。”
千雲將信將疑地接過來,低頭一看,頓時怔住。
臉色由原先的不耐煩慢慢轉變爲面無表情,惟有一雙死魚眼依然愛理不理地耷拉着,有不明光芒一閃而過,快得如同虛幻。
滿滿的,一大袋——
髒衣服。
沒有十天八天至少也有一週的量,有忍者服有便服,混夾着泥土和血跡。外衣,長褲,T恤,唯一慶幸的是沒有臭襪子。
估計把換下的衣服都堆到現在,一次性扔給她了吧。
其實她比較好奇的是,他到底哪來的這個自覺?
“這點小事對你來說不在話下吧。”
“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的喲。”
見她反應太過淡定平靜,卡卡西眨眨眼睛說道。
和以前的毒舌不討喜相比,如今的木葉第一技師油嘴滑舌甜言蜜語的功力令人難以望其項背。
可是大概連他自己也未發覺,對着千雲他鮮少用這樣的語調說話,除非是真的心虛了。
就像現在,神色表情遮掩在面罩之下,她卻不費勁地聽出了他的底氣不足。
果然男人不能慣,一慣就壞。
千雲盯着他,不言不語也沒有任何表情,直到他撓頭打着哈哈說什麼“賢妻良母型的女生才討男人喜歡喲”,才語調平平地撇出一句:
“賢妻良母型的女生一定不會喜歡你。”
然後對着某青年的俊臉,一腳踹了過去。
木質的窗框抖了抖,院子裡響起某人的一聲慘叫,她抱着紙袋滿意地扭頭噔噔噔走進浴室。
卡卡西保持着被踹的姿勢坐在地上,從忍具包裡掏出橙色小書,嘩嘩地翻開到某頁。才一躍而起拍拍身上的泥沙,邊看書邊朝門外走去,散漫的調子喃喃自語:
“自來也大人說的沒錯吶,女人啊永遠是個謎一樣的生物。”
他身後的院子裡,一地罌粟開得正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