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 昏黃色的光線無邊無際地伸延。日頭已經沒入地平線之下,只剩得餘暉在苟延殘喘。
佐助走入家族墓園,徑直來到父母的墓碑前。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彷彿要把自己的手捏碎。
頸後大蛇丸的咒印已經停止了躁動, 但他仍可感覺到那裡蘊藏着一股未知的強大的力量。
是力量。
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強大到足以殺死那個名爲宇智波鼬的男人的力量。
身爲復仇者, 他是不應該被什麼同伴啊所謂正義的忍道啊所束縛的。他生命的全部意義, 在八歲那年那個血腥的晚上已經塵埃落定了。
“憎恨吧, 我愚蠢的弟弟。”
每晚夜深人靜,縈繞在他夢魘裡的聲音仿若地獄裡的魔鬼,張開着一張血盤大嘴要將他吞噬。
有了重要的同伴又怎樣, 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自己是一名復仇者,就算前方是深淵萬丈的地獄, 他已經沒有資格回頭了。
身後有異樣的輕微聲響, 他雙手一鬆, 偏過頭說:
“出來吧。”
一名女子從樹後緩步走出,一手拂開垂落下來的枝條, 一手捧着一束罌粟花。
她臉上帶着幾分歉意,尷尬地笑了笑:
“抱歉吶,佐助。我不知道你也在。”
說着,走向分家墓地那邊,將花束放在一個墓碑前。
佐助也走了過去, 只見那墓碑上刻着宇智波止水的名字, 罌粟花綻放得嬌豔無比。
這樣的畫面並不陌生。
以往很多次他進入家族墓園, 時常見到止水的墓前擺放着一束或燦爛或凋謝的罌粟花。
原來是她。
“我記得你, 你是止水大哥的朋友。”
他說。扭頭看向墓碑, 當年的宇智波第一高手,如今只剩一塊冰冷的石碑在證明着曾經他的存在。
“是啊。”
她說。目光在看向墓碑上的名字時仍帶有懷念。時至今日, 她依然對那個耐心教她瞬身術的少年心存感激。
然後目光一偏,落在身旁的小少年身上。和當初鼬的溫潤如玉相比,他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塊棱角尖銳的冷金屬。
半個月前他和鳴人在醫院天台上的決鬥,她在遠遠的地方也看見了。雖然後來被卡卡西及時阻止,但說到底,自己心中的憎恨是旁人也無能爲力的。
“打擾了。”
她最後看一眼止水的墓碑,向他欠欠身,轉身朝墓園的門口走去。
走了一段距離後卻聽見少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卡卡西說,對他重要的人都被殺死了,一個也沒有了。”
她回身,只見他酷似鼬的俊臉上浮現出一抹嘲諷的笑,有點殘忍地接着說:
“看來,你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她一愣,好幾秒後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搖搖頭笑了。
“你笑什麼。”
沒有見到她露出他預想的傷心和難過,他微蹙着眉問。
她依然笑着,卻是很認真地看着他說:
“佐助,不管你信不信,對卡卡西來說,你是他最偏愛的學生。”
撇開宇智波後裔、四代目之子這些身份不談,相比於鳴人,佐助的身上其實更能看到年少時的卡卡西的影子。
不像鳴人從一開始就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卡卡西和佐助都是先擁有再失去。前者曾經擁有一個英雄一般的父親,後者曾經擁有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卻都是在剎那之間被顛覆了一直以來的信仰。
他最敬仰的父親成了所有人唾棄的廢物;而他最敬愛的哥哥血洗了他們一族。
冷漠,孤獨,天才。
卡卡西在教他千鳥的時候,一定也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
“很多時候,人的感官是會欺騙自身的感情。眼睛見到的和耳朵聽到的,並不一定就是所謂的真相。”
她說。
就像幻術一樣,所見所聞,並非真實。人有時候就是太過相信自己的感官。
她說這些話,不是在自欺欺人。
如果是以前,她聽見卡卡西的那句話可能會忍不住傷心。但是現在,則是心照不宣的理解。
他已經沒有重要的人了。
她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他中了月讀昏迷的那些天,她日日守在病牀旁看着他毫無知覺的面容,那時她就明白了——已經無所謂什麼重要不重要的了,他就是她一半的生命。
如果生命的一半消逝離她而去,什麼悲傷痛苦都沒有意義了。
大概只剩下麻木吧,行屍走肉一般的麻木。
俗語中常把伴侶稱爲自己的另一半,其實不無道理。
佐助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雙手插兜越過她率先走了出去。
現在別人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了吧,他只知道,曾經對他來說最重要最重要的哥哥,毀了他的一切。
毀了他所有的一切。
被重要的人背叛的感覺,比死還要難受。
此生不殺宇智波鼬,他就算是死也不會瞑目。
翌日清晨,有人發現春野櫻昏迷躺在村口的長椅上。
不一會兒便得到證實,宇智波佐助昨夜已離村,投奔大蛇丸。
在村子裡一團亂,衆人忙着去追回佐助的時候,千雲還不知道那個少年的事情。
她正在家裡,對着面前的堂兄雲海,不禁一陣頭疼。
自從羣雲堂兄和長老死後,他就是家族的統領者了,雖然這個家族已經分離得七零八落了。
“利用血繼的能力,助我一臂之力吧,千雲。”
“等八雲回來接任家主之位,我們一定可以重振一族的。”
又是重振一族。
他們到底要執迷不悟到什麼時候?
她想了想,說:
“你們有問過八雲嗎,她是否願意這樣做?”
對面的男人奇怪地看着她,理所當然地說:
“八雲是本家的唯一繼承人,自然是要擔起家主的責任。”
“雖然發生了……那種事情,但只要將她體內的伊度壓制住,她依然可以憑藉着血繼的力量,勝任家主之位……”
“雲海桑。”
她打斷他,無奈卻一本正色地嘆息着說:
“放棄吧。”
放棄什麼重振家族,利用血繼之類的事情吧。
不要把這些沉重如山的所謂責任全都壓在一個十五歲的女孩身上,不要再說什麼家族、家主了,等八雲回來,就讓她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吧。
就像羣雲堂兄和堂嫂後來希望的那樣,讓她好好過一些平靜安穩的日子吧。
“你在胡說些什麼!”
雲海皺緊眉頭呵斥道。
在他心目中,家族是所有族人凝聚的地方,怎麼可以眼睜睜地看着它支離分散而無所作爲?
如果是那樣,那麼曾經爲之付出爲之犧牲的族人的努力和心血不是都白費了嗎?
無論如何,放棄家族的人是永遠不能夠被原諒的。
就如那個滅族的宇智波長子一樣,是要遭受死去的祖先詛咒的。
千雲看着最終拂袖而去的堂兄,不由得搖頭想到,這樣的場景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是經常發生的。
那些前赴後繼來勸說的族中長輩,無一不是被她父親氣得拂袖而去。
他們兩父女,都是融不入家族的人吶。
隔日,她在街道上遇見天天,被告知寧次身受重傷,正在手術室裡搶救。
她看見天天的臉上和手臂上也帶有傷痕,少女的神情擔憂無比。
手術室的大門緊閉着,雲煙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千雲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坐在堂姐身邊,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她沒有做過母親,沒資格說自己能夠體會一個母親在面對兒子生死未卜時的恐懼與擔憂。
此時此刻,大概什麼安慰都是徒勞的吧。
她輕輕擁抱堂姐,發覺掌心之下的身體竟是在不停地顫抖的。
這名女子,幼年喪失雙親,婚後不久喪失丈夫,唯一的兒子正躺在手術檯上。已經不能再失去什麼了。
“我一定是個很糟糕的母親。”
“他父親死後,我不但沒有連同他父親的那份好好教導他,照顧他,甚至連自己身爲母親的責任都沒有盡到。”
“反而任由他帶着仇恨艱難地生活了那麼多年……”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從來沒有去好好地瞭解過他的痛苦。”
“寧次有我這種母親,真是太不幸了。”
“太不幸了……”
雲煙雙手捂着臉,淚水從指縫間緩緩滑落,滴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爲什麼要等到這種時候纔來覺悟?
爲什麼要等到有可能永遠失去兒子的時候纔來悔恨?
爲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好好照顧他,疼惜他,護他成長?
爲什麼要讓他在失去父親之後,也感受不到母親的溫暖?
太失敗了,日向雲煙。
作爲母親,你實在是太失敗了。
這時纔來覺悟,但願不會太遲。
千雲輕拍着堂姐的肩膀,除了嘆氣之外也無法再說其他。
任何人都不是聖人。
如果真的有主神大人在俯視這個世界,請給凡人一個彌補以往錯誤的機會。
手術燈滅。
靜音走了出來,笑容疲倦但寬心:
“寧次君他沒事了。”
這一句話,好比主神的赦令。
稍晚些時候,千雲從寧次的病房裡出來,一個人走在醫院的迴廊上,只覺涼意遍身。
夜空中月亮殘缺了一大半,彎彎如船。
十月下旬的夜晚已經霧水深重了。
她看見一名青年雙手插在褲兜裡,倚在拐角處的牆壁上。
見她看過來,他伸出手往回廊的另一邊指了指:
“鳴人還在昏迷。”
她點點頭,想着他大概是要等學生甦醒過來才放心吧,便沒叫他一同回去,徑自往前走。
他在身後叫住她:
“你是不是從佐助那裡聽說了什麼。”
她腳步一頓,轉過身,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卻見他習慣性地撓着那頭銀髮,從比平日略重的力度來看,好像是很爲難的樣子。
直到那頭本來就造型奇特的銀髮變得亂糟糟,他斟酌着開口說:
“這樣說吧,苦無紮在你身上,和紮在我身上,是完全一樣的。”
無所謂什麼重要不重要的人。
她也等同於他的一半生命吶。
他的目光中隱藏着不易察覺的緊張,手心也浸出一層薄汗。
千雲忍住笑,轉身繼續往前走,倒是擡起右手向他揮別。
留他在身後拖着一副有氣無力的調子說:
“喂……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啊好歹也說一聲吧……”
她當然明白。
這是她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