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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臨近畢業,幾乎每晚我們都會偷偷聊到很晚才睡覺。我還記得那晚臥談會的主題是衛生隊裡新來的幾個女護士,我們聊到夜裡一點才陸續睡去。
剛睡着沒多久,一陣尖厲的哨聲驟然響起,我的意識還停在美夢裡,身體卻像觸了電似的立刻從牀上彈起!
整個宿舍開鍋一樣嘈雜起來,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手忙腳亂扣武裝帶的聲音、蹲在牀上找東西的聲音摻雜在一起,有人還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嘟囔着:“這都快畢業了怎麼還來這套。”
這些年在軍校裡,這哨聲簡直成了我們的噩夢。甭管你在刷牙還是洗澡,就算上廁所尿到一半,只要哨聲響起,就必須在三分鐘內武裝完畢,打好揹包站在樓下。以至就算是放假回家,窗外有小孩吹哨,渾身都會立刻緊繃起來。
作爲還有三個月就畢業的我們,已經很少有緊急集合的情況了,我們也都在夜裡慢慢地放鬆了神經,沒想到今天又來了這麼一出。
拜這些年所賜,我練出一個絕技:能從聽到哨聲開始,起牀、套上褲子一直到打揹包,再到檢查着裝,最後飛速跑到樓下,全程不用睜眼一氣呵成。
我和其他104名同學飛快地站到操場上,標準間距三步列隊站好後,極不情願地睜開眼才注意到教官身邊站着校長,還有一位從來沒見過的首長,憑藉微弱的光線只能看到他肩上的大校軍銜。
我隱約感覺到這一天的緊急集合非比尋常。
校長和那位面生的首長低聲交談了幾句後,首長微低着頭揹着手走進隊列裡,像是在小樹林裡散步似的,偶爾停下來好像在思考什麼事,停不了幾秒又繼續在隊列裡穿行。
他從我面前一共路過了四次,每次我都加倍繃直背脊擡着下巴。
他中等身材,我斜眼偷偷瞥過去只能看到他帽檐下露出的鼻樑。
出什麼事了?難道有誰闖了禍上面派人來徹查?那這得多大的過錯啊。我心裡七七八八地想着,天色一點點亮起來。
升旗的旗手護着國旗正步從我們隊前經過朝升旗臺走去,起牀的號聲這才響了起來。
那個首長走出了隊列,打開手裡的本子刷刷寫了一通,撕下來遞給校長,行了個軍禮就低着頭離開了。校長看看手裡的紙,擡眼看了看我們,大聲說道:“我點到的同學出列!一排第一、第四,二排第三、第六……”
我被點到了!
我頓時明白,這位首長是來挑人的!可我不知道挑我們這些人去做什麼。這讓我有些忐忑。
站了一個多小時腿已經有點兒發木,我正步出列走到隊伍前面,跟其他19名同學站成一列。我掃了一眼與我一同被挑出來的同學,希望能找出我們的共同點,但很快就死心了,因爲就成績而言,我們這二十人可謂遍佈上中下三個級別,既有全能型的優等生,也有年年墊底的老末,既有成績不高不低的中游“砥柱”,也有成績毫無邏輯上躥下跳讓教授和教官心臟不適的跳躍生。
我想大家一定都揣着很多疑問,有人已經忍不住互相交換疑惑的眼神。但條例明確規定,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
我只能靜等答案,也有可能,永遠都不能得到答案。
接下來我們被那位首長不知以什麼標準又篩了四次。在這個過程中,文沒有理論考試,武沒有體能測試,只是挨個兒找我們聊天。
後來我和其他同學聊起,發覺他和每個人每次談話主題都各不相同,天南海北,甚至上一個問題跟下一個問題完全不挨着。
聊天過程中他始終保持着一個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因此根本無從判斷什麼是正確答案,所以在回答問題時,只能憑着自己的本能迅速地做出回答。以前比武練兵也好,理論考試也好,誰不服誰想較勁也有個明確的指標,這次想創先爭優,卻根本連個分數線都不設。
一週後,再次來到他在學院的臨時辦公室,我發現屋裡多了兩個我的同學——一排的寧志和三排的鄭勇。
這位神秘莫測的首長坐在辦公桌後,手裡拿着幾個文件夾,言簡意賅地對我們說:“我奉命組建特案組,你們三人的各項條件均最符合或最接近我的選拔標準。你們每人有機會問我一個問題,沒問題就準備就位。”他說話聲音很低,但是很有力。
我心中一陣狂喜,幾乎就要笑了出來。我終於留到了最後!這幾年我們每個人最擔心的就是畢業後會被分配到城市執勤,或是派到邊疆派出所去。如今我顯然將要提前告別這種擔心,心情真是大好。
什麼是特案組?有多少人?執行什麼任務……腦中瞬間涌出無數個問題,可首長說得很明白每人只能提一個問題。如果想知道這個特案組到底有多重要,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看看它屬誰管,我組織了一下語言,問道:“特案組向誰負責?”
首長答:“向人民負責。”說完他眼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笑。
看着他的表情,一時間我無法判斷這個答案的分量,可惜每人只能問一個問題,我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寧志和鄭勇的問題上了。
寧志的問題是:“什麼是特案?”
我餘光瞥了他一眼,我們不同班,沒怎麼打過交道。但他的問題很棒,也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之一。
我們不是擔心特案太特別,而是擔心特案不夠特,四年軍校上到如今,每天按時出操以及教程上枯燥的訓練模式早已滿足不了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聽教官講稀奇古怪的真實案例。
首長回答說:“公安部門處理不了,軍方又不便出面,嚴重危害國家和人民安全的案件。”
寧志的表情顯然是對這個答案不夠滿意,繼續追問又是不被允許的,他瞄了一眼鄭勇,意思是讓鄭勇接着問。鄭勇問的是:“裝備是什麼級別?”
首長說:“特級。”
鄭勇一個立正:“沒問題了。”
我和寧志趕緊也跟着立正挺胸說:“沒問題了。”
首長遞給我們一人一個文件夾,說:“這是你們進入特案組前宣誓的誓言,你們仔細看清楚每一個字,如果做不到現在就放棄,絕對不能有一點兒勉強。”
我默唸着紙上的一字一句,心裡翻江倒海血脈賁張,我知道他倆跟我一樣,恨不得立刻就能得到一個任務來證實我們有決心有能力兌現這紙上的誓言——其實從進入這所院校穿上這身軍裝起,我們就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
我們不約而同地立正敬禮,表示已經準備好了。
就這樣,1996年初夏的一個下午,我們站在學校小禮堂的主席臺上,在校長的見證下面對着國旗、黨旗宣誓:“我是中國人民武裝警察特案組警員。我宣誓,絕對服從中國的領導;忠於祖國,忠於人民;服從命令、嚴守紀律、英勇戰鬥;不怕犧牲、忠於職守;堅決完成任務;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背叛祖國,絕不叛離武警部隊。”
首長靜靜地站在一旁,等我們宣誓完畢,走過來站在我們面前,足足盯着我們看了有五分鐘,看得我們渾身發毛後才緩緩說道:“從現在起,你們和我,既是同事,也是戰友。我叫徐衛東,是你們的直接上級,你們可以叫我老徐,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他說完上前和我們挨個握手。我習慣性地想敬軍禮,他狠狠地在我擡起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從這裡出去以後,你們將脫下軍裝,我不允許你們身上再有明顯的軍姿出現。”
從禮堂出來後,徐衛東給我們下了第一道命令:不能和任何人打招呼,十五分鐘內收拾好行裝。
二十分鐘後,我們坐上一輛掛着地方牌照的很不起眼兒的轎車,離開了學院。我們三人在車裡不約而同地回頭朝越來越遠的學校大門眺望,直到車子轉了一個彎,再也看不到了,我們才扭過頭。
2
我們被直接拉到一個位於深山密林裡的訓練基地,除了吃飯睡覺,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幻燈片、錄像和卷宗。內容大多是境外毒品、槍支走私和製售的情況資料,還有案件多發地,尤其是西北、西南幾省的人文和地理。
開始一段時間還覺得新鮮,尤其是那些重大案件的圖像資料,看得我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奔赴第一現場跟犯罪分子真刀真槍地大幹一場,然後領功、受獎、鮮花、掌聲……可日子一久,慢慢就覺得膩了。面對着四周巍巍的大山,一天一天地數着日子,我們甚至開始懷疑領導是否已經忘了我們這檔子事兒了。
鄭勇像個被泄了氣的皮球,得空兒就對着我和寧志直呼上當。
他是南方人,卻長了個五大三粗的骨架,酷愛北方的一切吃食,尤其是羊肉和煎餅。午飯時候他又在一旁惆悵地望着窗外唉聲嘆氣。我只好安慰他說:“這裡伙食比學校好多了,有很正點的內蒙羊腿肉吃。”鄭勇把筷子一蹾,衝我翻白眼:“合着我就是爲吃幹這個的?”
寧志哈哈一笑,正要說什麼,突然撂下碗筷筆挺地站了起來。
徐衛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我們面前,我和鄭勇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徐衛東照着寧志的腿上就踹了一腳,指着我們說:“來之前我跟你們怎麼說的?動不動立正的毛病怎麼還沒改?再讓我看到一次,就都給我滾回學校去。”他冷冷地瞪了我們一眼說,“跟我走。”
我們二話沒說,跟在他身後,上了他的車,直到他將我們帶到這裡。
一陣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把我從回憶拽回現實。我回了回神,發現寧志和鄭勇正呆呆的看着我。鄭勇說:“難道廢這麼大勁把我們訓成這樣就是調來這裡來當行刑的槍手嗎?”
徐衛東不知幾時走了過來,冷冷的盯着鄭勇,一直盯的鄭勇低下了頭,才低沉着嗓子說:“必須一槍一個,而且要保證一槍斃命,否則開除。”
“是!”我們在車內壓着聲音說。
我話音未落,大腿上就捱了徐衛東一腳:“是什麼是?”我忙改口說:“收到。”徐衛東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扭頭看到剛纔那個支隊長並沒有和我在一起,而是在不遠處一輛車前和幾個戰士不知在說着什麼。簽署完調令,沒想到還是由徐衛東親自指揮我們,我的心頓時落了下來,好像明白了什麼。想到這,我擡頭看徐衛東,正巧他也在看我,只是那麼一秒的對視,就好似已經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正想避開目光,卻見他嘴角微微一動,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就像是在讚賞我剛纔心裡的想法。
數十名武警戰士嚴陣以待,三步一崗將空地圍住,微光中一臉肅穆。
場地外,囚車和護衛車的號牌都被迷彩布遮擋着,每輛依維柯上押下來一個犯人,一共三人,雙手反綁得結結實實。
押運戰士將頭三人按着頭快步拖到最大的那個沙坡前,之所以說“拖”,是因爲我發現每個犯人的腿都是軟的,根本站不住,整個身體不停地朝下出溜,若不是押送的武警左右攙着他們,他們一定會癱在地上。
三名死刑犯就位。
徐衛東用下巴指了指那個方向:“去吧。”
鄭勇不等我們反應過來第一個衝下車,邊跑邊拉槍栓,槍口朝地向犯人快步走去。看得出他的步履有些凌亂,好幾次鞋底都蹭到了地面上凸起的小石塊。
我和寧志忙下車跟在鄭勇身後跑步前進。
我被頭上厚重的頭盔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只聽得見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聲,漸漸地,覺得連氣也喘不上來了。
幾個武警戰士手持着槍,面朝外呈半圓形處於警戒狀態半包圍着死刑犯。
這方圓幾百米像是被這世界暫時遺忘了似的,天地間只剩下黑白兩種顏色。
鄭勇第一個就位,在距離人犯一米的地方擡起槍對準犯人的後腦勺,沒有絲毫遲疑就開了槍。
“嗒”的一聲槍響,隨着鄭勇的身體在槍後坐力作用下快速有力的一顫,犯人應聲一頭朝前栽去,抽搐了幾下徹底沒了動靜。鄭勇湊近一步低頭確認犯人已死,轉身一路朝車跑去。
我只覺得嗓子發乾,想咽口口水,卻發覺嘴裡更幹,硬着頭皮走到犯人身後擡起槍對着那犯人的後腦勺,耳朵裡開始轟鳴起來。
我定了定神,長舒一口氣,死盯着準星,很快在我的眼裡除了準星和準星對準的目標外,什麼也看不到了。我心一橫,牙一咬,扣動了扳機,我的身體在子彈出膛產生的後坐力下快速晃了一下,恍惚間彷彿能聽到子彈衝出槍膛,穿過一顆頭顱打入地面沙石的聲音。
聽着在晨曦空曠的野外迴盪的槍聲,我勉強低頭看了一眼栽倒的死刑犯,轉過身咬着牙拼命甩了甩頭,想晃醒陣陣發昏的大腦,想往車裡走時發覺兩條腿像是踩在棉花堆裡一般使不上勁兒,我大口地喘着氣,連拖帶挪地朝車的方向移動着雙腿。
沒走出兩步我又聽見“嗒”的一聲,那一定是寧志開了槍。我的腳隨着那聲槍響開始更加發軟,無論怎麼用力都不聽我使喚,好幾次若不是在用槍撐着地,我幾乎就要癱倒在地上。
掙扎間一擡頭,看到車門內伸出一隻帶着白手套的手,正指着我。我知道那是徐衛東的手,他的身體隱沒在車廂內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是在示意我,如果我真的癱倒,那麼就會立刻出局。
我拼命把注意力轉移開,試着讓自己去想那些在學院裡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那不就是爲了能夠讓我早一點兒丟掉菜鳥的標籤去執行任務嗎?現在任務來了,執行了一半,總不能因爲結果了一個罪大惡極的死刑犯就掉了鏈子,那以後恐怕連去邊境派出所都不夠格了。
我一邊咒罵着自己這兩條不爭氣的腿,一邊調整着呼吸,咬着牙一步一步往車裡走去。好容易走到車門前,我騰出一隻手抓緊車內的把手,生生把自己連人帶槍提溜到車內。剛坐下,就聽見趕到車邊扶着門的寧志的乾嘔聲。
我無力的側過頭望見一個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墨鏡的法醫正在驗屍,寧志見狀扶着座椅靠背又是一陣乾嘔。倒是鄭勇握着槍的手輕微地顫抖着,躍躍欲試地朝外張望。儘管隔着墨鏡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臉,但依然能感覺到那頭盔後駭人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