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剛纔那個支隊長帶着一個戰士走了過來,對徐衛東敬了個禮。隨後將我們三人的頭盔,墨鏡和槍彈收走。徐衛東沒有理會我們,啓動車子駛離了行刑場。我們誰也無心留意車子駛向哪裡,都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一言不發。
兩天之後的早晨,我們又被徐衛東帶到了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某地,擺在我們面前的又是一份調往此地的調令,簽字的同時我也意識到一會將要發生什麼。心中的緊張使得我簽字的手抖個不停,寫出的名字就像是鬼畫符,看着寧志和鄭勇的臉色,相信他們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大概是這批犯人能清晰的看到在場荷槍實彈帶着墨鏡和口罩的武警戰士,對着不遠處的幾張桌子後幾個身着法院制服的幹部哭喊着求饒。說什麼也不願意動一步,所以幾乎是被戰士們強行拽到行刑點的。有一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了,老遠就看到他的鼻涕拖出來老長,在刺眼的車燈下亮閃閃的。還有一個聲嘶力竭地求着饒,那悽慘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汗毛一根根往起豎。徐衛東冷冷哼了一聲沒有說一個字。
鄭勇似乎一直在等着徐衛東的命令,徐衛東剛一擺頭,他第一個下車。這次寧志先我一步下了車,像是要把上一次丟了的面子再掙回來,三步並兩步竟然超過了鄭勇,端起槍對準其中一個犯人的後腦勺“嗒”的一槍,完事兒扭過頭,頭也不回地跑回車內。
我剛下車的時候天色還暗,怎料現在天色已經大亮,被寧志打死的那個犯人的慘樣清晰地躍入我的眼簾。兩天前那次槍斃死刑犯,因爲天色暗,沒有清楚地看到血,這時候在看清的同時嗅覺也跟着靈敏起來,一股奇怪的味道衝進我的鼻腔,那氣味使人頓時變得格外清醒,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血腥味吧。緊接着又是“嗒”的一聲,一個犯人倒在了鄭勇的槍下。
我趕了一步,將槍口頂住犯人的後腦勺時,還聽到那個犯人掙扎時,喉嚨裡發出的絕望的哼哼,不知何時,那犯人的嘴已經被堵住,大概是剛纔喊得太兇吧。
我屏住呼吸扣動了扳機,隨着子彈射出槍膛,犯人喉嚨裡發出的哼哼聲在槍聲響起的瞬間消失。在犯人栽倒的同時我轉過身子,一路迅速地朝車奔去。
回到車裡坐下後,我突然開始好奇這些人到底犯了什麼罪。但是如果僅僅爲了好奇心而發問,那是違反紀律的事。我與寧志和鄭勇無法眼神交流,但我知道他倆此時的好奇心決不亞於我。
這一次,爲了在徐衛東面前挽回自己第一次軟腳蝦的形象,我保持着標準的節奏跑回車邊,故作輕鬆地掀起頭盔,對徐衛東說:“老徐,有煙嗎?”
徐衛東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沒有吭聲。他這不明朗的態度使我有些尷尬,只好悻悻地爬到車內坐好。寧志掀起頭盔說:“我有。”摸出煙給大家散了一圈,散到徐衛東時,徐衛東伸手拒絕,寧志剛要收回,徐衛東又一把攔住寧志的手說:“來根吧。”說着接過寧志的煙,我趕忙掏出打火機幫他點上。
他斜着看了我一眼說:“德行。”
法醫驗完屍後,遠遠地對着我們的車敬了一個軍禮。徐衛東坐回駕駛位,說:“任務結束,彈藥離槍。”
車很快開出了刑場,駛上公路的時候,一輪紅日正好跳出天際。鄭勇指着火紅的朝陽對寧志說:“看那顏色,眼熟不?”
寧志眯着眼朝外看了一眼,胃裡立刻發出翻滾的聲音。我一看太陽那奪目的紅色,馬上想起血,擡起腳踹了鄭勇一下,鄭勇邊躲閃邊仰起頭哈哈笑起來。
我們沒有回招待所,而是直接返回了北京。
途中鄭勇第一個忍不住,問徐衛東:“頭兒,完事了嗎?”
徐衛東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鄭勇接着問:“現在可以告訴我們爲什麼了嗎?”
徐衛東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鄭勇說:“我現在不想說了。”話音未落,他猛地一腳剎車把車停在路邊,我們嚇了一跳,被晃得東倒西歪卻不敢出一點兒聲。
徐衛東冷冷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你們誰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了。”我們連看都不敢看他,低着頭回答道。
沒什麼理由比服從命令更充分了。
3
最終,我還是沒找出自己和寧志以及鄭勇之間的共同點,更別說什麼特殊的優點。那爲什麼105個同級同學中單單選了我們?
這個問題恐怕要困擾我一段時間了。
晚上我們在一間教室看資料,趁休息的時候,我又想起那個問題,不禁對着桌面發呆。鄭勇點了根菸問我:“你沒事兒吧?兩眼老發直。”
我想了想,把問題丟給了他,鄭勇嗨了一聲說:“這還不簡單?越是高尖端的任務,越是需要看似平常的人去執行,這樣在人羣中很容易隱蔽。爲什麼要在人羣中隱蔽起來呢?那是因爲任務已經脫離了簡單的是非黑白、打打殺殺。”
我說:“就你?槍斃死刑犯的時候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數你動作誇張,你往那兒一站,身上的殺氣就把你暴露得淋漓盡致,還談什麼隱蔽在人羣中?”
鄭勇的臉騰地就憋紅了,說:“老子那是頭一回,難免興奮得過了頭,往後別說槍斃死刑犯,就算讓我殺你,我都能做到從容不迫。”
“我也是!”寧志站在我們身後幽幽地說。
我和鄭勇雙雙打了個寒噤。寧志自從執行完這次任務後,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回來的路上一句話都沒說,但從那開始就渾身散發出一種駭人的陰沉勁。
鄭勇湊到我耳邊說:“小寧沒事吧,你看他眼睛紅的,我看着都瘮得慌。”寧志聽清了鄭勇的嘀咕,慢慢擡起眼皮,兩手插在褲袋裡,盯着鄭勇,一步一步地靠近。
鄭勇梗着脖子,喉頭動了動,說:“你要幹嗎?”
寧志一言不發,俯下身子看着座位上的鄭勇,臉越湊越近,突然“呔”的大叫一聲,嚇得鄭勇差點兒從椅子上出溜下來,說:“你他媽瘋了吧。”他說着站起身退了兩步,搓着胳膊打了個冷戰。
寧志呵呵地笑了,坐在鄭勇的椅子上說:“我一直在想那幾個死刑犯在挨槍之前是什麼心情,聽到我們的腳步聲時又在想些什麼,我越想心越寒,越想越覺得害怕。”
我說:“那你還想?”
寧志說:“你們說,當時他們希望我們走慢點兒,還是走快點兒趕緊打完了拉倒?”
鄭勇說:“要是我就希望趕緊挨完算了。”
寧志發了會兒呆,往桌子上一趴,頭埋在兩隻胳膊裡甕聲甕氣地說:“我有心理陰影了。”
鄭勇說:“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我們也算爲民除害。你這個人立場有問題,處決那種人還有什麼心理陰影。”
寧志趴在桌上一言不發。我想起死刑犯行刑前嗓子裡發出的聲音,依然覺得毛骨悚然。寧志剛說的這些問題,這些天我也會偶爾想起,但沒敢深想,就是因爲越想越害怕。他這麼一提,積蓄了幾天的情緒瞬間就涌了上來。
我抓着鉛筆想在紙上亂畫幾筆,手指都特別無力。
這時徐衛東走了進來,坐到了我們對面。屋裡特別的靜,只有他輕緩的語調在說話:“以後,你們要對付的罪犯可不會像這次一樣背對着你們,乖乖地跪在那裡等你們開槍,你們會看着他們的眼睛。要麼將他們制伏,要麼被他們打死,或者他們會從你們背後開槍,你們死都不會知道敵人是什麼樣,所以你們腦袋後面都要長眼睛。”
鄭勇說:“我明白,就是要機警果斷。”他顯然對自己在刑場上的表現很滿意,熱切地看着徐衛東,似是在等着徐衛東的誇讚。
徐衛東掃了他一眼,說:“如果要你擊斃的人是個女人呢?是個漂亮的女人,或者是個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又或者看上去像個女大學生,你還能做到嗎?”
鄭勇想了一下啞在那裡不吭聲了。
寧志依舊趴在桌上,頭也沒擡說:“只要是任務,是命令,我管他是大姑娘還是小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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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衛東深深看了寧志一眼,點了點頭,站起身說:“需要的話我安排總隊的心理醫生給你們。”
我說:“我不需要。”
寧志擡起頭說:“那心理醫生是大姑娘還是小媳婦?”
鄭勇說:“還是給我們安排新任務吧。”
徐衛東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丟下三個字:“待命吧。”
週日的傍晚,我們三人正坐在操場的雙槓上看着落日抽菸、聊天,徐衛東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和鄭勇嗖地從雙槓上跳了下來,整了整衣服。寧志像是沒看到徐衛東一樣,依然坐在雙槓上,嘴裡叼着煙哼着歌,一條腿垂下來晃悠着。
徐衛東看都沒看我和鄭勇一眼,走過來站在兩槓間,將手裡的一疊資料丟到寧志懷裡,雙手按住雙槓將身體撐起來輕輕一甩,與寧志坐在一起,眯着眼看着落日舒了口氣說:“挺會挑地方。”
我和鄭勇這才意識到,剛纔一着急,忘記了徐衛東一再強調的我們不能有明顯軍姿出現的事,彼此對視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徐衛東有些無奈地看了我們一眼,對我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們坐上去。我和鄭勇爭先恐後地都想用漂亮的動作坐到雙槓上去,動作沒輕沒重,結果我們是坐了上去,卻把徐衛東和寧志都晃得失去了平衡,急忙抓着槓跳了下來。我和鄭勇看了看站在地上的徐衛東和寧志,僵直地坐在槓上面面相覷。
徐衛東看着我們正想發作,想了想嘆了口氣,從寧志手裡拿回那疊資料,分成三份,往我們每人懷裡丟了一份。
鄭勇一看資料大吃一驚,失聲叫道:“鷹隼!”
我和寧志聽到“鷹隼”也嚇了一跳,趕緊低頭看手中的資料。
果然是“鷹隼”,特警地獄級訓練科目,允許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再厲害的特警也必在此科目中如鷹隼脫皮重生,訓期兩年,只培養極爲少數的特殊人員。
我們三人驚訝看着對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於“鷹隼”我們以前也只是在內部資料片看過一次,而且也只有一次。
“四十天,”徐衛東對我們的反應完全視而不見,“我來驗貨。”
我們三人相視一眼,幾乎同時張開嘴要反抗,這時已經轉過身要離開操場的徐衛東突然回頭指着我們說:
“閉嘴!”
看着徐衛東遠去的身影,我們三人同時癱坐在地上。
原來以爲已經過關,沒想到真正的選拔纔剛剛開始。
四十天後。我們三人在一間病房裡輸了三天液,睡了四天。第五天徐衛東來了,挨個兒將我們踹醒,命令三十分鐘內下牀着裝,準備歸隊。
原來所謂最高級別的鷹隼,沒有考覈,沒有達標,甚至沒有標準,它就是不斷逼近你的極限,直到你徹底玩完。
我們就這樣莫明其妙地過關了。
當天下午,在一個只有徐衛東和總隊一位首長在場的授銜儀式上,我們三人被授予了中尉軍銜。
我們很清楚地知道,這個軍銜只記在我們的檔案裡,沒有肩章,因爲我們不再有軍裝了。
授銜儀式結束後,我們來不及慶祝,就被徐衛東叫進辦公室。他正式通知我們,我們三人列爲一個單獨的行動組,叫做特案第九組,簡稱特九組。主要負責槍支毒品的走私、製造和販賣相關案件。
聽說還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行動組,有負責間諜案的,還有專門負責經濟案的——當然,這些只是聽說,我聽寧志說,寧志聽鄭勇說,而鄭勇是聽我說的。
當然,這些不是我們應該問的事。
徐衛東把我們領到一間宿舍內說:“從今天起,你們一切的一切都要在一起,目標就是——不管你們誰一撅屁股,其他人必須知道你要放的是什麼屁。”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們一眼,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三人形影不離,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訓練,一起看資料,互相熟悉着彼此的一切。日子過得流水一樣分外的平靜又輕快,這讓我們都有些含糊,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起點,這跟在學院裡的日子沒什麼太大區別啊。
終於有一天我們被徐衛東叫到了檔案室。老習慣,他足足打量了我們有五分鐘,說:“你們準備好了嗎?”
我們不約而同地立正,昂首挺胸道:“準備好了。”
徐衛東抄起桌上一大摞文件就往我們身上丟,聲音低沉卻差不多是在吼:“你們他媽給老子喊什麼?老子耳朵不背,你當你們還是大頭兵嗎?那麼喜歡立正就滾回學校去出操,要不到門口站崗去!”
“準備好了。”我和寧志壓低聲音異口同聲道,鄭勇馬上學着我們的樣跟着一句:“準備好了。”彎腰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拾起來最後集中在我手裡,我本想畢恭畢敬地放到桌上去,但看到徐衛東正盯着我的手,好似在等着我犯錯誤似的,我趕緊裝作隨意地將文件撂在了手邊的櫃子上。
徐衛東舒緩了下眉頭,說:“依我看你們還欠點兒火候,回去吧。”
鄭勇轉身就走,走了兩步,發現我和寧志並沒有動,於是站住。
寧志說:“您還是給我們發活兒吧,再這麼待下去就真廢了。”
徐衛東說:“搭檔就要親密無間,對方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甚至呼吸頻率的改變,你們都要知道對方想要什麼才行。”
我上前一左一右搭着寧志和鄭勇的肩膀說:“我們已經很親密無間了,他們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們想拉什麼,拉多少,是什麼顏色。”
寧志也搭上我的肩膀說:“是啊是啊,再這麼待下去,我們有人就要懷孕了,那時候怎麼辦?要請產假誰負責?”
徐衛東站起來說:“少廢話,都給我滾回去。”
我們放開對方,灰溜溜地回了宿舍。
寧志認爲之所以徐衛東認爲我們三人之間的默契不夠火候,直接原因就是鄭勇沒能和我們保持統一步調。在徐衛東讓我們回去的時候,只有鄭勇轉身就走,雖然立刻意識到錯誤,但爲時已晚。所以我們應該分析原因,從根本上解決鄭勇總是不在狀態的問題。
但是鄭勇認爲老徐說我們行就行,不行也行,說我們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既然命令我們滾回來待命,那自然有其原因,我們只需服從命令就是,至於其他都是閒扯淡。
他二人爲此爭執不下,希望我能表個態。我已經快被這平淡的望不到頭的日子折磨得有氣無力了,根本沒有心思去分辨誰是誰非,嘆了口氣說:“看這意思,無論你們誰說得對,我們都要在這兒繼續熬一段日子了。”我見他們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來,又補了一句,“既然他費那麼大勁把我們招募到這兒來,一定比我們更着急要我們出去執行任務。”
寧志說:“話雖這麼說,可這什麼時候是個頭?”
鄭勇一拍桌子站起身說:“走,練格鬥去,那個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