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這個樣子,我明白到自己的未來可能正在向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在發展了,沉默了良久,我收起淚水,說:“不管我以後去了哪裡,咱不都是好兄弟嗎?你好好的,沒任務的時候,來找我喝喝酒。”我拍着他的肩膀又說,“我看我在這裡你們也不方便,你也爲難,我懂你的意思,你還有正事,先去忙你的,我先走。”
寧志點了點頭,依然低着頭說:“這次任務回去後,我一定在報告裡把你寫得漂漂亮亮,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機會與你一起執行任務,我一定盡我全力,如果這次不行,我就等,總有我上去的一天,不論你那時候在幹什麼,我都一定會把你揪回來。”
我說:“嗯,你就想禍害我,見不得我過點兒太平日子。”
寧志破涕而笑,終於擡起頭,抹了把滿臉的淚水說:“嗯,都一起出來的,我太平不了,你也甭想。”
我在他胸口狠狠地捶了一拳。他齜着牙回了我一拳,說:“不說了,我還要回去接着審人呢。”
“我走了,你自己小心。”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一直到上了出租車我都不敢再回一次頭。
在離總部大樓還有兩三公里的時候,我叫司機停了車。下了車,坐在馬路邊的圍着草坪的鐵欄杆上,看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流發呆。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籠罩着我,我像是一個一直匆忙趕路的苦行僧,突然間失去了繼續前行的信仰,又像是一個被這世界拋棄的孤兒,無依無靠。我苦笑着告訴自己,我自由了,從此不再揹負比旁人更多的責任,也不再那麼單純、黑白分明地生活了。可這自由來得太突然、太生硬,來得讓我手足無措。
“起來起來,這是坐人的地方嗎?你瞧那小欄杆細的,能撐得住你這大小夥子嗎?人人都這麼沒素質,這北京還叫首都嗎?”我有點兒發矇,擡頭纔看見一個帶着紅袖標的老太太居高臨下正在衝我訓話。她身後還站着一個戴着紅袖標的保安,斜眼正看着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四下看了看,忙站起身來,說:“不好意思。”
老太太不依不饒地指着地上幾個菸頭嚷嚷:“地上菸頭是你扔的吧?”
“啊?”我看了看地上,想不起自己剛纔是不是抽過煙,說,“我不記得了。”
“跟這兒臭貧什麼啊?”老太太身後站着的保安忍不住發話了,斜瞪着我說,“是不是你扔的你不知道?這麼大個子這點兒事敢做不敢認?”
我像是突然被打開了身體裡的什麼開關,一下繃緊了後背,迅速收攏渙散的目光,死死盯向那個保安的眼睛。那保安眼中明顯露出一絲膽怯,退了一步的同時手向腰間摸去。若不是我及時發現他腰間只彆着一根橡膠警棍的話,我差點兒就出手將他制住。這是無數次的對抗訓練的結果。
正這時不遠處有汽車在鳴笛。幸好這麼一聲讓我驚醒,我陡然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鬆開緊握的雙拳,對那保安攤開雙手以證明自己沒有敵意。我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香菸,又從地上撿起一個菸頭對比了一下,發現並不是一個牌子,於是拿到他們面前說:“你看,和我的煙不一樣,不是我抽的。”
那保安也有點兒泄氣,但又不甘似的正色說:“身份證。”
“我沒有。”
保安又說:“暫住證。”
我說:“我什麼證件都沒帶。”
保安拽着老太太退到一邊,拿出對講機不知低聲說着什麼。此時,剛纔那汽車笛聲又響了兩聲。我這才注意到,馬路邊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的車,車窗已經降下,徐衛東坐在後座看着我。保安看了眼徐衛東的車,一邊往那邊走一邊用手比畫着說:“這是停車的地兒嗎?這是長安街!”徐衛東車上的警報器突然響了兩聲,那保安一愣,站在了那裡。
徐衛東在車內衝我甩了下頭。我起身跨過隔離帶打開車門,徐衛東朝裡挪了挪,我低頭鑽進車內。我本以爲他會喝斥我幾句,怎料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撲哧一聲樂了,笑得前所未有的誇張。他的反應讓我一時摸不着頭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笑夠了,繼續板起臉,對着我嘆了口氣,搖搖頭。那樣子像是對我失望之極。
怎能不讓他失望呢,我這才發覺,我在社會上就像一個弱智,這樣一個簡單的事,我竟然什麼都沒做就搞得那保安如臨大敵。
我跟着徐衛東進了他的辦公室,他脫了外套掛在衣架上,搓了搓臉問道:“看這樣子,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說:“嗯。”爲了確定寧志的傳達沒有誤,我又補充道,“退回社會唄。”
徐衛東看了看我沒有吭聲,坐在辦公室會客區的沙發上,說:“坐吧。”
我站在那兒沒動,看着他,我始終覺得愧疚,於是問:“給你添的麻煩很大吧?”
他沒理我,一邊泡茶一邊說:“那和你沒關係,你呢?什麼想法?”
我說:“服從組織分配。”
“屁話!”徐衛東停下手中的事瞪着我說,“就你這樣的到社會上,不就是社會的負擔嗎?你告訴我你能幹什麼?連個巡邏的保安和老太太你都應付不了。”
“那當初還不是你把我選出來的。”我低聲嘟囔着。
“放屁!”徐衛東喝了一聲,站起身指着我的鼻子說,“我選你出來是幹嗎的?是我眼瞎還是你心瞎?我他媽是選你出來當慫包的嗎?天塌下來了嗎?服從組織分配,組織讓你去吃屎你去不去?”我被他突然爆發的樣子搞得有點兒蒙,隨口說:“組織怎麼可能讓我去吃屎。”
徐衛東牙齒咬得咯吱直響,狠狠地瞪了我半天說:“你怎麼知道?”他說着指了指我,想說什麼,又像是生生憋了回去似的,嚥了口口水又說,“別說我,連寧志都想方設法地爲你扭轉局勢,當大家都爲你努力的時候,你自己卻先放棄了,還服從組織分配,你在我這兒唱什麼高調。”他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調節自己的情緒,許久,才恢復了過去那種低沉的語氣說,“我看跟你說也是白搭,我最後問你一次,你什麼想法?”
我想了想,硬着頭皮說:“我想留下來。”
徐衛東說:“任何崗位嗎?”
到這會兒我着實愣住了,我真沒仔細想過這個可能。再說我如果答應,是不是會被調去某個單位當警衛每天執勤站崗?
徐衛東說:“你有什麼問題直接問。”
我本想問問任何崗位的概念是什麼,但話到嘴邊,我覺得這個問題在此時有些過分。就像一個飢腸轆轆的乞丐,是沒有資格點菜的道理一樣。於是我問了一個困惑在我心中很久的問題:“當時爲什麼選中我們?我們並不是最優秀的。”
徐衛東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葉,嘬了兩口茶,說:“因爲,你們簡單。”
我本以爲他會直接說些“我有我的考慮”或者長篇大論一番,誰料他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回答了困擾在我心中很久的問題。我不確定這個答案我是不是滿意,因爲我意識到現在的我根本難以參透。用句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雖然不太明白是什麼意思,但還是好厲害啊。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讓你退伍你幹不幹?”
我的心像是突然被打入了深淵,好半天我沒回過神兒來,最後喃喃地說:“都退伍了,還幹什麼?”
他手裡把玩着一支沒點燃的香菸,說:“能幹的更多。”
我似乎隱約感覺到了什麼,但不敢確定,只好小心地說:“我不太明白。”
徐衛東說:“之前你們只是脫了下軍裝,現在我要連你的檔案都消掉,你還願不願意幹?”
“願意!”這次我好像聞到了一絲蘊藏在自己靈魂深處的某種氣味,這種氣味竟然讓我莫名地興奮起來。
徐衛東終於擡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最後他讓我回去待命,聽到這個熟悉的詞,我頓時心花怒放,既然是待命,那就是說一定會有新的任務給我,那不就是證明我並沒有被拋棄?可當我走到他辦公室門口時,他又叫住我說,不是待命,是回去等消息。一個“待命”,一個“等消息”,對此時的我而言,猶如親歷一次冰火九重天。
我像是一個高考完等待發榜分數的學生,又像是產房門口等待妻子生產的丈夫,在焦急、等待、猜測的各種不安情緒中煎熬着。
1996年在我複雜的心情中就要過去了,大街上張燈結綵,到處洋溢着人們慶祝新年的氣氛,但在新年到來的前一天清晨,我接到了徐衛東要求我火速趕往他辦公室的命令。
我知道,決定我命運的時刻來了。懷揣着一顆七上八下的心來到總部門口時,卻被門口站崗的衛兵攔了下來。此時我才發現對於徐衛東以及自己所在的部門,我所知的信息少得可憐,以至衛兵讓我打電話聯繫徐衛東時,我竟然說不出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
看了看大門內的大樓,我苦笑了一下,轉過身看到兩個執勤路過的巡警正朝我這邊張望着,那一刻,心中壓抑已久的孤獨的悲傷宛如潮水般涌出。我知道我回頭很快就能把自己淹沒在茫茫的人潮之中,從此與戰友們各自活在永遠不會交錯的時空。那麼,我之前的二十多年,幾乎就是零。
我無力地蹲了下來,將雙手埋進頭髮,剋制着一觸即發的淚水。突然覺得一片雲擋住了陽光,我擡起頭,徐衛東正站在我的面前俯視着我。逆着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見他衝我甩了一下頭,隨後給衛兵使了個眼色,快步朝總部大門內走去。我趕忙起身跟了進去。
徐衛東一進辦公室,從桌上拿起一疊文件丟給我說:“給你找了個接收單位,待遇不錯,你籤個字,過兩天就能去報到了。”
我打開那疊文件,翻了翻,發現竟然是一家國有大型企業,於是問道:“你說的,所謂退了伍能幹的更多,就是這個?”
徐衛東把頭從茶缸子裡擡起來說:“不好嗎?多少人削尖了腦袋都進不去。”
我說:“我不需要,就算去了能幹什麼?穿着西裝跟人談買賣還是坐在辦公室裡做企劃案?”
徐衛東說:“不會可以慢慢學。”
我把那疊文件往他桌上一丟,說:“我學了,我學的是怎麼閉着眼把一堆零件幾秒之內組裝成槍然後對着靶子把彈匣裡的子彈全部射中靶心;我學了全副武裝翻山越嶺淌河,連着一天一夜連吃飯喝水都不歇腳;我學了沒吃沒喝隻身一人就在叢林裡活下去;我還學了怎麼赤手空拳把圍攻我的三五個敵人放倒;我學了怎麼連着槍斃三個死刑犯還能沒事兒人一樣地抽菸聊天;我甚至學了怎麼能用自己的一雙手在瞬間把敵人殺死;我也學會了怎麼在失去戰友後無止境的痛苦中擺脫出來……”我抹了把臉上的淚水說,“現在你卻讓我穿西裝系領帶坐在空調房裡喝着咖啡只爲考慮怎麼爲公司多賺點兒錢?”
徐衛東靜靜地看着我,我沒有避開他的眼神,與他對視着,辦公室裡靜得出奇。許久,他拿起被我丟回桌上的那疊文件當着我的面撕得粉碎,然後塞進垃圾桶,說:“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