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長抽出警棍徑直朝阿來的軟肋捅去。阿來捱了這一下之後,我聽到他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身子越蜷越緊。曾經訓練的經驗使我對阿來此刻身體所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軟肋是人體最脆弱的地方,就算用手掌趁對方不備來一下,都足以讓對方窒息,力道大些甚至會造成內臟損傷,更不要提用橡膠警棍以這樣的力度攻擊了。我突然開始同情起阿來,至少在關鍵的時刻,他是站出來爲我說了公道話的,不然我早就命喪黃泉了。我看了眼監獄長,發現他似乎並沒有停手的意思。
他盯着地上縮成一團的阿來說:“現在告訴我,這裡誰說了算?”
我想這個問題不論阿來怎麼回答都會再次受到攻擊,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裝昏。可他接下來的表現,很顯然就是個沒有經過這種事的老百姓。他說:“是你,監獄長。”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來話音未落,肚子上又結結實實捱了監獄長一腳。他說:“知道是我,怎麼跪的不是我?”
這次阿來沒有回答。看來不用裝昏了,他真的昏了過去。監獄長用腳踢了阿來幾下,見他沒有反應,轉過身看了我一眼,在我臉上啐了口口水後,帶着兩個獄警轉身鎖了牢門離去了。
監獄裡再次恢復了黑暗和平靜,我翻身下牀,摸到阿來,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他的影子。我探了探他的鼻息,非常微弱而且很不規律。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我不知道他之前受過什麼傷,但僅是剛纔那幾下,一般人根本受不了。
我的確沒想到,這裡最狠的不是監獄裡的犯人,也不是警察,而是監獄長。
2
我無法判斷阿來的肋骨是否被打斷,所以不敢貿然動他,不然萬一肋骨骨折,斷裂的骨頭很容易扎傷內臟造成更嚴重的傷害。我拍了拍他的臉,試圖將他喚醒,但試了幾次都是徒勞。於是一手端着他的下巴,另一手狠掐他的人中,好一會兒他緩了過來,長長地吸了口氣。
我忙按着他的肩膀輕聲說:“彆着急,自己慢慢動,告訴我哪裡疼。”
阿來按照我的指示,慢慢地伸了伸胳膊和腿,最後活動了一下身子,剛一動就疼得失聲叫了出來。這聲慘叫在漆黑寂靜的牢房中格外悽慘。不知誰叫嚷道:“要死就快死,瞎叫什麼,讓不讓人睡了?”
我一股無明火從腦門噴出,轉頭對外罵道:“你再他媽給老子廢話一句,明天就先弄死你,不信咱就天亮見。”
我喝完這句,不禁暗自覺得奇怪,爲什麼我每次發怒,都和這個阿來有關呢?外面真的居然安靜了下來,我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我不是怕與人發生爭鬥,只是這次我連自己得罪的是誰都不知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要是我得罪的是一個喜歡玩偷襲的人,那我豈不是爲自己平添了危險。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衣角里藏着的那根小鐵棒,經過我幾天的打磨,它的一頭已經被我磨成一個三棱形。不過這些天來,我發現這裡並沒有搜身的習慣,那麼是不是別的犯人也會或多或少地藏些兇器在身上呢?
阿來掙扎着從地上爬了起來,我扶着他平躺在我的鋪上,說:“我幫你檢查一下,疼得忍不住,你就吭聲。”
他點了點頭說:“謝謝,你,是醫生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開始挨個兒檢查他的肋骨。幸運的是他的肋骨都沒有斷,我接着在他重要臟器的位置按了幾下,從他的反應上看,應該也沒有受損,這才舒了口氣。我說:“忍着點兒吧,儘量睡,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他大概想說什麼,聽到我的叮囑後倒也聽話,閉上了眼。我將他的行李丟到上鋪,簡單鋪開,然後爬上去,沒多久便睡着了。監獄裡有一個好處,就是晚上大家都被鎖在牢房裡,沒人會出來偷襲你,所有的恩怨都集中在白天放風的時候。而我的室友阿來,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敢趁我睡着對我下什麼狠手的人。
連日來定時的起牀鈴聲爲我建立了一個生物鐘,每當起牀鈴響起前的十分鐘左右,我都會自己睜開眼。我睜開眼的時候,整個監獄還沉睡着,各種節奏和音頻的鼾聲此起彼伏。我稍作緩釋,猛然想起下鋪的阿來,趕忙起身朝下看,見他還在睡夢中均勻地呼吸着,臉色還算正常,便放下心來。我起身輕輕從牀上跳下,舒展了一下全身,背對着鐵門,反手緊攥住身後鐵門的鋼筋,做了兩組收腹動作。稍事休息後,轉過身做了兩組引體向上。
做完最後一個動作時,我看到斜對面迪哥正盤腿坐在牢房的地上抽着煙看我。見到我看他,他將菸頭掐滅,站起身,雙臂抱在胸前站在牢房門內。
緊接着起牀的鈴聲響起,所有牢房的鐵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看來這個迪哥也有自己的一套生物鐘,而且比我的更加精確。加上他看我時沉穩的眼神,可以判斷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很有可能,他就是周亞迪。
我沒有急着走出牢房,因爲我不確定昨晚呵斥我又被我反罵回去的人是誰。保險起見,我還是最後出去比較好,在這裡,真正勢單力薄的人是我。
我扭頭看到阿來已經起來,坐在牀上活動了一下,掙扎着站起身,衝我謙卑地笑了笑說:“早。”
我對他指了指牆上那張印滿字的守則後,趁他看那張紙的時候,將小鐵棒從衣角取了出來,繫好布繩在食指和中指上繞了幾圈,攥在手裡。我不知道一會兒出去將面臨什麼,我也不知道昨晚到底得罪的是什麼人,換句話說,一切都是未知。我擔心的不是會有人來找我麻煩,而是我不知道到底要做到哪個程度才能既解決眼前的麻煩,又不會讓自己捲進更多的麻煩中去。我尤其擔心自己在獄警的眼裡顯得太特別,萬一做過火了,會被調到別的監獄裡就糟了。
這些擔心就像無形的繩索束縛着我的手腳,可我已經沒了退路。自從程建邦的搶劫被人截和之後,一切都已失了控。本該推動事情進展的我,卻被一個又一個的突發狀況推着走,異常的被動。
“現在是不是該去吃早飯了?”阿來看完那張紙問我。
我看了眼他沒有吭聲,拿起飯盆朝外走去,阿來一瘸一拐地緊跟在我後面。
我說:“你腿怎麼了?”
“膝蓋受傷了,這條腿使不上勁兒,我叫阿來。”他說着趕了兩步伸出手想跟我握手。
我點了點頭,既沒有與他握手,也沒有吭聲。
他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說:“秦哥,想跟你說句抱歉,我就是個慫人,見到你本來以爲死定了,誰知道你還幫我……”他說到這兒嘆了口氣。
他不說還好,一提起來,我又想起自己等待執行死刑的那些天幾乎崩潰,心中不由得燃起了怒火。我轉身反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按到牆上,他兩腿亂蹬、直翻白眼。他越掙扎我越冒火,手勁愈發的狠,掐着他脖子的手不停地加力,眼看他開始抽搐起來,我才緩過神來,忙鬆開手。他像是一攤泥一樣癱在地上,捂着脖子劇烈地咳嗽着。
看着他的樣子,我開始詫異自己幾時變得這般衝動和暴力,殊不知剛纔如果我晚鬆手一會兒,他可能就會被我活活掐死。不久之前,我還會因爲槍斃了死刑犯而兩腿發軟寸步難行,曾幾何時生命在我手中變得如此卑微。我鬆開手愣在一邊,呆呆地盯着自己剛纔掐阿來的那隻手,暗暗驚歎自己的變化。我似乎愈發難以控制自己的身體和情緒了,這感覺就像我身體裡本來就有一頭野獸,之前我一直不知道,現在卻突然被喚醒,我說不清是我在駕馭它,還是它在駕馭我。
我伸出手搓了搓臉,試圖使自己清醒一些。
阿來臉憋得通紅,一邊咳嗽,一邊強裝着笑臉衝我擺手說:“沒、沒事,你的手勁可真、真大。”
我和阿來吃了早飯後,挑了個沒人的牆角坐下來曬太陽。看得出,他似乎總想和我說點兒什麼,但每次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了回去。這麼幾次之後,他像是死了心,放棄了和我聊天的想法,只是一言不發默默地跟在我的左右。
我遠遠地盯着迪哥,有點兒奇怪他爲什麼不來要我上供呢?雖然我不知道如果他來要我上供,我是該順從還是反抗,至少我可以藉此機會問他的名號,確定他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周亞迪。
眼下的我,連個靠近他的理由都沒有,如果只是這麼走過去拜碼頭是否會顯得很奇怪?很顯然在這裡,趙振鵬要比他勢力大些,按常理,初來乍到拜碼頭,當然要選勢力最大的。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迪哥身邊的擁簇者,八成在監獄外就和他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正想到這裡,趙振鵬一行人朝我走了過來。對於他,我已經懶得去想該如何應對了,只用手指摸了摸手心裡的小鐵棒。阿來在一旁顯然也看到了來勢洶洶的趙振鵬,緊張地小聲說:“秦哥,有人過來了。”
趙振鵬走到我面前停了下來,看了眼一旁連頭也不敢擡的阿來,說:“喲,人緣不錯,昨天還說這邊沒親戚朋友呢,想不到這麼快結交新朋友了?那快點兒上供吧,四條煙,多了我也不要。”
我說:“他不是我朋友,昨天不是說兩條嗎?怎麼隔天就漲價了?”
趙振鵬還沒說話,他身邊一個手下站出來說:“小子,你問題還挺多的?兩條是你孝敬鵬哥的,另外兩條是換你命的,你昨天晚上嚇到我了知不知道?”他說着佯裝害怕地捋了捋胸口,又說,“不過算了,鵬哥一直教我,得饒人處且饒人,讓你拿兩條煙給我壓壓驚,我就當你昨晚上放了一個響屁。”
我側過頭看了眼不遠處的迪哥,他也正朝這邊張望着。我突然想如果我把這個趙振鵬辦了,會不會吸引到他的注意?算不算幫他拔了一顆眼中釘肉中刺?根據目前的事態看,他倆多少是有些過節的。
主意一定,我說:“我這邊沒親友,真拿不出來。”
我話音未落,一旁的阿來突然說:“我給,我給,秦哥的煙我給,不過能不能寬限我幾天,我家裡人很快就來看我了。”
我側過臉冷冷地看了阿來一眼。他衝我笑了笑,又說:“我老婆最遲明天就會來看我,雖然我沒坐過牢,但是規矩我懂,只求幾位大哥能寬限我幾天。”
趙振鵬說:“早幾天、晚幾天的我倒無所謂,可是我這個兄弟恐怕等不及,昨天晚上有人說今天要他的命,晚了怕是沒那福分消受了。”
阿來看了我一眼,慢慢扶着牆站起來,臉上堆着謙卑的笑容,對趙振鵬直哈腰,說:“我秦哥愛開玩笑,昨天確實是我不爭氣,沒忍住疼,喊了出來,打攪幾位大哥睡覺了,這事怪我,大不了我每個月多孝敬幾位幾條煙吧。”
趙振鵬那手下對阿來說:“你他媽是他經紀人啊?”說着話擡腿就朝阿來的頭踢來。
我見這一腿踢得力道十足,就阿來那身體捱上這一下,不定會怎樣。於是伸出腿一腳踹在他的膝關節上,幫阿來擋住了這一腳。我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站起身對着那人頭上太陽穴處,使出三分力氣踢了一腳,那人哼都沒哼一聲便昏死了過去。我擡眼朝迪哥那邊看了一眼,那羣人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吸引了過來。我又朝圍牆上的崗樓望去,幾個獄警像是發現了什麼熱鬧似的,嘻嘻哈哈地朝這邊張望。
我心中有了數,擋在阿來前面對趙振鵬說:“要是沒人惹我,我也不想惹事,還是那個每天吃飽後在這兒曬太陽的慫包一個,但要是有人惹我,我也不會怕事,逼急了我殺人不眨眼。”
我說出這番話,心中居然莫名地興奮。剛纔被我踢暈的趙振鵬手下此時醒了過來,從地上爬起來站在原地晃晃悠悠的,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之後,突然從懷中摸出一個一指多長、筷子粗細、一頭打磨得鋒利的鐵棍揮舞着朝我脖子刺來。
我向後退了一步,伸手一把抓住他握着兇器的手腕,反手一扭,將他制住,那兇器的尖頭正好對着他鼻尖。我看着那根鐵棍,生生驚出一頭冷汗,我以爲我那個小鐵棍算是兇器了,跟他手中這個比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看來我之前的猜測沒錯,這裡很有可能每個人身上都藏着武器。
阿來突然在身後喊道:“秦哥小心。”
我餘光一掃,一個人居然拿着一把匕首朝我後背捅來。距離太近,速度太快,我根本無法完全躲閃開,只好一咬牙側過身子,肩膀生生捱了一刀。這一下再次激起了我的怒火。我一個後蹬,將捅我一刀那人踹出五米多遠。這一腳踹得我分了神,忘記了手裡還扭着一個人的手腕,那人見我注意力不在他那裡,一手抓住我的手,張嘴朝我手臂上咬來。
手臂被撕咬的疼痛瞬時讓我紅了眼,我一手揪着他頭髮,把他的頭往下按,然後收回剛纔踹人的腿,一膝蓋朝咬我那人的嘴狠狠頂去。這一下將那根鐵棍生生從咬我那人的鼻腔裡捅了進去,那人慘叫着朝後倒去捂着鼻子滿地打滾,鮮血噴泉一樣四處噴射。
面前的所有人包括趙振鵬完全被這一幕驚呆了。但畢竟對方人多,擒賊先擒王,我習慣性地轉過身貓起腰一拳打到趙振鵬的軟肋上,接着一腳結結實實地踢到他的下陰,趙振鵬捂着小肚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着、呻吟着。
其餘人看到自己老大都倒下了,呼啦一下作鳥獸散。我一把揪起趙振鵬的頭髮,使他露出脖子,看着他顫抖的喉結,我攥起拳頭正想一拳下去結果了他時,手腕卻被一人牢牢地抓住。我手腕一翻,將那隻手反制住,那人疼得“哎呀”一聲跪了下來。我定睛一看,那人正是他們口中的迪哥。
他的手下見他被我制住,正要往上涌,他卻向那些人喝道:“都別動。”他指着被我扭住的手腕說,“兄弟,輕、輕點兒,我這老骨頭不經摺騰。”他見我沒有鬆手的意思,又說,“看在我長你幾歲的分上,聽老哥一句話,別鬧出人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在這種地方……不值得。”
一來,我翻涌的血氣經過這一折騰,也平息了許多;二來,我聽他很誠懇,最重要的是,我來這裡不是來打架的,而是要接近周亞迪。
現在的情況很顯然是最好的機會了,唯一需要求證的是這個迪哥是不是我的目標人物周亞迪。我假裝還在氣頭上,瞪着眼睛問道:“你是誰?你是不是他們一夥的?”
迪哥忍着手腕被我扭着的疼痛,說:“敝姓周,周亞迪,兄弟你聽我的,錯不了。”
當然錯不了,我找的就是你。
這句話幾乎被我從心底喊了出來,但轉念一想做戲就要做全套,於是說:“我必須弄死他,不然他遲早弄死我。”
周亞迪說:“你放心,他已經栽了,以後你說你是這裡的老大,沒人敢說個不字,你相信我。”他邊說話邊朝圍牆的崗樓上看了看,說,“沒時間了,已經見了血,再拖延的話一會兒警察趕來就麻煩了。”
我假裝猶豫地盯着周亞迪,又看了眼正往這邊跑的幾個獄警,說:“反正已經這樣了,警察來了也得打死我,不如我拉個墊背的。”
這時候不等周亞迪說話,趙振鵬說:“兄弟,你別衝動,我們這裡有這裡的規矩,你沒事的。”
周亞迪點了點頭說:“他說得沒錯。”
我這才鬆開手,放開了周亞迪和趙振鵬。
後來,我親眼證實了他們所謂的“這裡的規矩”。
面對着獄警的嚴厲問話,周亞迪的一個手下,指着那個被我一膝蓋將鐵棍****鼻孔的人,對獄警說:“這人自己撿了一根鐵棍,正打算交公,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把鐵棍摔進鼻子裡了。”
那人還在地上打滾,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不知是疼的,還是氣的,立刻停止了翻滾,接着就暈了過去,被獄警指揮兩個犯人擡去了醫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