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迪忙皺着眉對我說:“秦川,還不叫人。”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他們口中的這位包總,是和他們一起叫包總,還是該叫包哥?愣了一下,說:“包、包總好。”
包總看着我點點頭說:“嗯,一表人才。”接着他對胡經說,“你們倆還真是默契,連添個新兄弟都不分前後。”
胡經呵呵地笑着,回頭看了眼他身後那個一直低着頭的手下,又轉過身說:“我這哪兒能和迪哥的比,迪哥是見過世面的人。”
周亞迪看着茶海上的酒精爐燃起的藍色火苗幽幽地說:“世面見得多也不一定是什麼好事,知道的太多了。”他嘆了口氣,突然話鋒一轉說,“對了,令尊的大壽辦得怎麼樣?我還備了份大禮,改日一定登門拜訪,聽說伯父的蒸石斑手藝是一絕,還總親自去菜場挑魚,有空兒我得去跟伯父學學,家父生前最愛吃蒸石斑,他生前我沒怎麼盡孝道,真是子欲養而親不在,不過該補的,還是得補上。”他說完笑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閉上眼回味了一會兒,十分滿意地搖搖頭說,“真是好茶,這是第二泡吧,下一泡更好,包總,不如讓我來?”
包總始終笑呵呵的,點頭說:“好啊,你來。”
胡經臉上的肌肉明顯抽了幾下,又不敢發火,只好擡起頭惡狠狠地盯着我。我見包總正興致勃勃地看着周亞迪泡茶,於是對着胡經悄聲學着狗對他“汪”了一下。不知爲什麼,我好希望他們打起來,這種不論真假的平靜,總是讓我沒有機會,再這麼下去,日子就像流水一樣白白地過去,最重要的是會慢慢洗刷掉我所有的僞裝。
胡經此時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了。他摸了會兒自己下巴上的胡楂,說:“包總,咱是不是先把正事談了?”
包總說:“好啊,那你試試亞迪泡的這第三泡茶。”
胡經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吭聲,看得出他在努力地壓制着自己的情緒。他低着頭好一會兒,猛然擡起頭,吸了下鼻子說:“包總,你給個痛快話吧,大陸我們進不進?”
“混賬!”包總突然喝道,“這麼燙的水怎麼能直接泡茶?好東西都糟踐了。”他說着一手把茶海上的幾個茶杯打翻。
胡經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呆呆地看着直往地上淌的茶水。周亞迪倒是神情自若地抓起茶海上的茶巾擦了擦溢出的茶水,說:“想給包總露一手,還給演砸了,唉,還是經驗不足。”他嘆了口氣,又說,“包總千萬別生氣,我那還有半斤絕世的好茶,下回我捎來,您可千萬要教教我。”
包總面色一轉,哈哈笑道:“好,經驗不足,可以慢慢練,你要不做,這經驗從哪裡來?”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們談話的實質,遠遠超過了表面的內容。如果我判斷得沒錯的話,周亞迪所謂的經驗不足指的正是毒品運進中國大陸的事。如此一來,這個包總已經顯而易見地表現出想試試水。不做,怎麼會有經驗?
周亞迪愣了一下,隨後說:“那還得是包總大人有大量,要是換個人,把我殺了我都不冤。”
包總擡起頭看了眼周亞迪,呵呵一笑,不再言語。
看來周亞迪之前對我說的是真的,他的確是在阻止毒品進入中國大陸,不過現在的情形似乎對他很不利。這個包總明顯是更傾向於站在胡經那一邊,表面上他顯得對周亞迪更客氣,實際上他應該和胡經走得更近一些纔對——只有親近的人,纔不需要多餘的客套。
重要的是這個包總看起來要比周亞迪和胡經勢力更大,大到哪一步我不敢隨便猜測,我只知道他的手下是穿着軍裝的。換言之,此人手下可能豢養着軍隊,只憑這一點,就把周亞迪和胡經甩出去十萬八千里。
那麼,我的任務怎麼辦?如果只有周亞迪反對毒品進入大陸,會不會被踢出局?那樣我潛伏在他身邊還有什麼意義?早知如此,我何必要得罪胡經?不如跟了他?現在胡經一定恨我恨得牙根癢癢。相對而言,胡經似乎更好對付一點,這個人看似兇殘,但喜怒哀樂都在臉上,不像周亞迪,像一隻萬年的老妖,變幻多端,多到你永遠摸不透他的真身到底是什麼。
我有些沮喪,默默地嘆了口氣,目光空洞地朝對面看去,這一看不要緊,正好跟對面一人打了個照面。之前站在胡經身後那個低着頭的手下,他的臉正好正對着我,帶着淺淺的看似是挑釁的微笑,他的樣子似是這沉悶的夜裡突然響起的一聲驚雷,震得我五臟六腑倒了位置。我生生被驚得往後倒了一步,一口氣沒提上來,我趕緊用咳嗽來掩飾失態。
我的異常果然立刻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主意。
我只好硬着頭皮一邊咳一邊說:“不好意思,我吸進去一隻蚊子。”
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對面站着的,正是寧志。我終於知道程建邦說的那個上面派來的另一個人是誰了。
我平穩住呼吸和心情,繼續站在那兒。胡經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我不喜歡繞彎子,我明確表個態,我的貨是一定要進大陸的,就算一半被截了,也比被洋鬼子坑划算,事情很明朗,誰先進,規矩誰定,迪哥要是害怕,你的貨我全按市價收,怎麼樣?再不然,你的地都包給我也行,你開價。”
周亞迪笑笑說:“怎麼?我剛入行,就開始給我安排退休了?”他說着伸出左手掌攤開,“算命的說我命長,你看看這命運線,還說我命裡小人多,尤其不能佔便宜,不然多長的命也沒用了。”
胡經猛地站起來指着周亞迪說:“你他媽什麼意思?別給臉不要臉。”
我看了眼包總,老傢伙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悠然地泡着茶。我不等洪林有什麼反應,上前一步擋在周亞迪面前,胸口對着胡經。胡經不自覺地退了一步,這時一個身影帶着風刷的一下擋在我的對面。我一擡眼,的確是寧志。
我和他四目相對,內心瞬息翻江倒海般地翻滾起來。
戰友,我日思夜想的兄弟,多少次是你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當我在十字路口徘徊猶豫時告訴我方向。多少次在夢裡我爲你哭泣,就算是醒了,臉龐還掛着淚水。多少次我以爲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如今,你就站在我的面前,離我如此之近,我只需伸伸手就能在你胸口捶一下,我多想拋開一切與你抱頭痛哭,告訴你我都經歷了什麼,告訴你我沒有給戰友丟臉,我用我的生命捍衛了我們不屈的尊嚴。但此時,我能做的只是抑制住滿腔滾燙的熱血,抑制住我的眼淚,甚至不能有絲毫表情,我要做到就像我的生命中從來不曾有過你的出現一樣,還要像對待敵人一樣怒視着你。
寧志的眼眶明顯開始泛紅,幸好在這昏黃的燈光下別人離得遠注意不到。我生怕他的眼淚淌出,正想說點兒什麼轉移他的注意力時,胡經突然說:“你小心別被狗咬了。”
包總說:“嗬,這是幹什麼?鬥雞?呵呵。”
周亞迪說:“秦川,沒你事。”
我回頭看了眼周亞迪,他給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站回去。我假裝悻悻地對寧志哼了一下,站回自己的位置。
這突然而來的情況震得我耳內嗡嗡直響,好像被一羣蜜蜂圍着不散似的。寧志是怎麼跟到胡經的?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任務的?當初離開時我還專門問過徐衛東,他說寧志另有任務,原來是和我一樣的任務。他又經歷了什麼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這些問題一股腦兒地蹦了出來,好想整個時間能夠停止幾分鐘,就幾分鐘,讓我跟他聊上一會兒。
可惜,我和他現在是敵對的、陌生的,很可能根本不會有任何友好層面的接觸。
至少有一點讓我足以感到欣慰,就是之前我的判斷是對的,我和我的任務只是整個局面的一條線而已,我保住了自己的線,就保住了整個局面不失控。不久前,我還在爲自己孤軍奮戰而沮喪,現在,我再也不會覺得孤獨,不管是程建邦還是寧志,都讓我明白,戰友一直就在我的身邊與我一同戰鬥,我從來未被拋棄或遺忘過。
九指琴魔寧志現在就在我對面幾米的地方,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寧志的右手,才發覺他右手的所有手指都是完整的,我頭皮一陣發麻,忙將目光挪開,閉了閉眼睛,再次朝他的右手偷偷地瞥去,沒錯,是完整的。
難道這個寧志是假的?我實在不願相信這個事實,以至眼神一有機會就會從他的右手掠過,我希望是我眼花,或是屋內燈光太暗而看錯。不可能是假的,怎麼會有長得這麼像的兩個人。
我一擡眼正好看到寧志也在看着我,他大概注意到我在看他的手,嘴角微微一揚,不動聲色地將右手的無名指“拔”了下來,放在嘴邊哈了口氣,用衣角擦了擦又裝了回去。
他的這個小動作差點兒讓我尖叫出來。沒錯,是寧志。他在告訴我,他是貨真價實的寧志。我餘光突然留意到胡經正在看我,於是挑釁地瞥了寧志一眼,輕輕朝地上啐了一下。
包總一邊喝着茶一邊說:“好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們是回去還是在我這將就一下?”
胡經說:“來的時候說好晚上要回去的,我得回去,不然他們該着急了。”
周亞迪說:“怎麼,不等其他人了嗎?”
包總正要說話,卻被胡經打斷,胡經搶着說:“我就是代表其他人來的。”
周亞迪笑着點了點頭,站起身說:“看來是我有點兒多餘了。”
包總說:“嗨,別這麼說,事情都是聊出來的,我一直很尊重你父親的,他稱得上是德高望重,雖然有時候有點兒……”他手指在腦袋邊畫了幾個圈,說,“有點兒老腦筋。”說着話包總也站起身來,說,“記得你答應我的茶葉哦。”
周亞迪點點頭說:“那我就回去了。”
包總說:“路上留神,最近這附近不知道什麼原因,來了不少熊。”
“可能這兒肉多吧。”周亞迪笑笑,整了整衣服說,“包總,告辭了。”
包總說:“不送。”
我跟着周亞迪先胡經一步出了那所房子,一直到上了車,我都沒有回頭再看寧志一眼,但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看着我。
一上車周亞迪就對洪林說:“走小路,快點兒。”
洪林“嗯”了一聲,將車緩緩駛出院門,拐了一個彎,猛然加速,在大路上行駛了大概兩三公里,從路邊一個灌木的空隙中衝下了大路,鑽進了茂密的叢林中。我從心底佩服洪林,此人對這裡的地形簡直了如指掌,也看得出他對周亞迪的忠心不二,怪不得周亞迪能如此器重他。
3
周亞迪顯得很緊張,手緊緊地抓着車內的把手,不時在褲腿上抹去手掌的汗水,而且有意無意地總朝後看。我從沒見過他如此驚慌失措過,看來剛纔那個包總果然纔是這裡真正的老大。胡經希望運毒品到大陸的事,不僅聯合了其他幾股勢力來跟周亞迪抗衡,還明顯已經爭得了包總的支持。在這之前他們幾方之間是怎麼相互制衡的,我不得而知,但這一次,大陸巨大的毒品市場所帶來的巨大利益,顯然是很輕易地打破了這種平衡。
看來周亞迪跟我說的沒錯,他的確在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或者是繼承了他父親用生命恪守的那個所謂的規矩。一時間,我又有些恍惚,不論我站在哪個角度,我都該協助周亞迪去阻止這裡的毒品涌入大陸。但是我的任務卻是要得到他們運送毒品的詳細計劃,並在他們實施之前將這些情報上報。問題是眼下週亞迪與包總、胡經他們顯然在徹底決裂,我如果繼續幫着周亞迪,只能是讓我更難獲得那個計劃。難道費盡心血最終卻還是要與成功失之交臂嗎?
我想起了在胡經身邊的寧志,又是擔心,又是慰藉。我擔心他的安危,在這裡所有生命都顯得一文不值,不過想到他會將這項任務執行下去,我又很安慰。這個任務就像一個接力賽,我陰差陽錯地接了程建邦的棒,現在看來,下一棒要交給寧志了。
寧志到底是怎麼走到胡經身邊的?胡經對他的信任度是多少?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我接下來該做什麼?這一切的一切,寧志和程建邦知道多少?徐衛東又知道多少?這些問題一個又一個如同一羣蒼蠅在我大腦裡嗡嗡嗡地盤旋着,我怎麼也無法靜下心來仔細想。
最要命的是我之前把周亞迪對我的信任度預估得過於樂觀。那麼之前的很多判斷可能根本就是錯誤的。真是一個好演員。我這麼想着,用餘光掃了一眼額角滿是汗珠的周亞迪。
車在密林中前行了幾公里後,洪林將車剎住,扭頭對周亞迪說:“迪哥,前面好走了,一直往南就行,我留在這裡斷後。”
“斷後?”我朝後看了一眼問,“他們會追來?”
洪林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只是看着周亞迪,等待着他的決斷。
周亞迪皺着眉頭略一沉思,說:“你小心點兒。”
洪林對我說:“你來開車。”打開車門跳了出去,走到車後,打開後備箱,拿出一支步槍。
我疑惑地看着周亞迪,希望他能給我一個明確的指示,或者告訴我該怎麼做。但他好像一直在猶豫着什麼,沉默了幾秒後,他衝我點點頭,用下巴指了指方向盤。我剛要起身,他突然衝我擺擺手說:“算了,我開吧,這兒的路我比你熟。”他下車換到駕駛位,調了下座位和後視鏡之後搖下車窗,伸出頭對車外的洪林說,“明天一起吃中飯。”
洪林用力點點頭說:“快走。”
周亞迪果斷地一腳油門,車子衝向了前方黑暗的密林中。我說:“迪哥,用不用我也留下來幫忙?”
周亞迪緊握着方向盤,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嗓音略帶沙啞地說:“我今天已經犯了個錯誤,不想再犯第二個了。”
我本想問個究竟,又覺得多嘴不好,我想他應該有他的打算。在這裡,在此時,我得把他當做是自己的上級,只需服從他的命令就好。
誰知他突然問我:“你怎麼不問我是什麼錯誤?”
我說:“該跟我說的,你會說,我初來乍到,不想多嘴,需要我做什麼你一句話。”
周亞迪笑了下說:“還在爲來時的事兒生氣?”他正想接着往下說,幾聲槍聲從後面傳來。我就手從腰間摸出周亞迪下午給我的那支手槍,上了膛,扭過身,車後窗外黑漆漆一片,什麼都看不到。接着又是幾聲槍響傳來。
我扭頭看了眼周亞迪,他緊抿着嘴脣,專注地開着車,握着方向盤的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地凸起。車子在崎嶇的密林間又穿行了十多分鐘,就再也沒有聽到槍聲。我說:“是他們在追殺我們嗎?”
“嗯,我不該只帶你們兩個來,這次我太自負了。”周亞迪懊悔地搖搖頭,眉頭皺得都快擰到一起去了,又說,“你和洪林都是我的兄弟,我同意他斷後是因爲他對這一帶熟悉,他之前也當過兵,這裡就是他最好的戰場。不讓你留那兒,一來你不熟悉環境,最主要的是你身體還沒有恢復。”
我點點頭說:“我明白。”
周亞迪抽空兒快速扭頭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說:“是不是很殘忍?”
我沒有吭聲,繼續朝後車窗張望了一會兒,說:“槍聲停了。”
我和周亞迪都明白,槍聲停了說明有兩個可能:第一,洪林死了;第二,洪林把追來的人打死了。哪種可能性更大,恐怕根本不用去想也能判斷出來,包總手下可是養着軍隊的,如果想要周亞迪的命,不可能只派出幾個人,這麼輕鬆就被洪林搞定。所以很可能洪林已經死了,而我和周亞迪已經成爲他們獵殺的下一個目標。
換我是包總,如果周亞迪成功逃脫,相當於放虎歸山。那爲什麼剛纔不在屋子裡解決我們呢?
“準備跳車。”周亞迪的話打斷了我的思路。他打開車門,慢慢地鬆開方向盤,對我使了個眼色說,“放心,現在兩邊都是草,儘量別傷着。”說完縱身跳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