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最需要的是能和上級直接對話,但這顯然很難實現。程建邦現在應該還在叢林裡趕路。此時我才明白,我能左右的事太少了,周亞迪有多信任我已經不重要了,我聽到了他這麼大的秘密,就算他不殺我,也一定不會再讓我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如果這個洪古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並且認出了我,那我更是在劫難逃。
我掃了眼一旁的蘇莉亞,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她那細白的脖子,或許在關鍵時刻,我可以將她挾做人質。但這個想法隨即被我放棄,我不認爲周亞迪會爲了她向我妥協什麼——在他不信任我的時候,他把蘇莉亞安排在我左右,很顯然根本沒有把蘇莉亞的生死看得多麼重。除非蘇莉亞自己也身懷絕技,對我的威脅根本不當回事。
突然間一種虛弱又無助的茫然頃刻間化解了我所有的智慧和力量。我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一般,跟在周亞迪和洪古的身後,上了車。
“我聽說你是北方人?”洪古坐在副駕上回過頭問我。
我應付地點了點頭。
他又問:“東北?西北?華北?”
我說:“你對中國很熟嗎?”
他笑了笑說:“馬馬虎虎吧。”
我說:“都去過哪裡?”
他仰着頭像是在回憶着,慢慢地說:“東北我去過黑龍江和內蒙古,西北嘛,去過甘肅和陝西。”
我餘光掃了一眼周亞迪,他還是像以往一樣,側頭盯着車窗外發呆。於是說:“甘肅?你跑那裡幹嗎去?”可能他真的就是那個洪古了,如果他真的認得我,無論如何我也逃不過這一劫了,繞再多彎子也無濟於事。如果他露出認識我的痕跡,我寧可主動提及我曾經去過平涼,不論怎麼說,我們去那兒是爲了私制槍械的案子,與毒品無關。
洪古突然對周亞迪說:“亞迪,剛纔丹雷給你那根雪茄,你要不抽就給我抽吧,別浪費了。”
周亞迪從衣袋裡摸出雪茄來丟給洪古。洪古把雪茄拿在手裡端詳了一下說:“嗯,好貨色。”然後問我,“要不你抽?”
我說:“我抽不動那東西,迪哥送了我不少,我都沒動。”
洪古費了半天勁點着雪茄,抽了幾口說:“他是真疼你,我給他賣了這麼多麼年命,也不見他送雪茄給我,還讓蘇莉亞照顧你。”
周亞迪依舊盯着車外發呆,聽洪古這麼說,嘴角微微揚起笑了笑,沒有吭聲。
我見洪古避開了關於甘肅的話題,心裡更是七上八下了。避開這個話題無非有兩種可能,要麼是那件事確實不能跟我說,如果是這樣,說明他可能不認識我。要麼就是他故意在賣關子,想看看我的反應,如果是這樣,說明他要麼不確定自己認識我,要麼就已經埋藏了殺機。在這車裡,我不知道有幾個人有武器,除了周亞迪,也不能確定其他人的戰鬥力,包括坐在我和周亞迪中間的蘇莉亞。至於洪古,我到現在連他眼睛都沒有看到過。
周亞迪突然說:“秦川,你怎麼也不問問我和丹雷到底想幹什麼?”
“我知道肯定是大事,我不懂那些,你就告訴我做什麼就好了。”我笑了笑,又問道,“對了,洪林回來了嗎?”
周亞迪輕輕地搖搖頭說:“還沒有,不過你得明白一件事……”他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大概在組織自己的語言,停頓了幾秒後,接着說,“我找你,可不是單純地爲了讓你幹什麼打手或者殺手的活兒,我現在缺人手,只有你們幾個我信得過,我希望你能幫我,在這之前我可以告訴你,事成之後,我們可以過上安生和富貴的日子。”
他再一次語塞,停住了,看着我的目光中已經滿是焦慮和期盼。我當然知道他想和我說什麼,我也知道他在焦慮和期盼什麼。在車廂這狹小的空間內,我已經嗅到了周亞迪因爲緊張和害怕所散發出的氣味。這種氣味讓我興奮,一種似曾相識並且充滿着血腥的衝動在我體內蠢蠢欲動。
我斜了副駕上的洪古一眼,對周亞迪說:“我明白迪哥的意思,可我覺得我在這兒一直都像是個外人,你們在做什麼想做什麼我都不知道。這裡每個人都對我瞭如指掌,可我除了他們的名字之外,也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能幫你什麼,所以你需要我做什麼,直接告訴我就好,我想多做點兒事,總會慢慢贏得大家的信任,也不用互相猜來猜去的了。”我說完當着周亞迪的面,又看了一眼洪古。
周亞迪看看我,又看看洪古,像是明白了什麼,滿臉歉意地對我笑了笑說:“回去再細聊吧。”
如果是幾天前,他的這個表情一定會讓我覺得他對我的防備都是我多心,是他的無心之舉。可現在,我只覺得噁心。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周亞迪現在正面臨着一場巨大的變故,讓本來就危機四伏的局面更加複雜兇險。就在剛纔,又多了一個叫做丹雷的軍閥,他需要倚靠丹雷的勢力去解決胡經,哪承想丹雷給他提出了一個相當於天價的交換條件。周亞迪很顯然亂了陣腳,或者說,他認爲盡在掌握的計劃開始失控了。他剛說了那麼多,只有一句是真的,就是“缺人手”。
一直以來,他都在選擇有能力幫他完成這個大計劃的人,小到我這樣的助手,大到聯合軍閥的勢力。現在卻慢慢變成別人佔據了主動性,要選擇他。本來這對我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可惜這個機會對我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他要做什麼大事,只要不參與往內地運毒,就偏離了我的任務目標。倒不如借這個機會一舉成爲他的一線心腹,到時候再通過程建邦,隨機應變地配合寧志獲取情報。說不定,還能得到額外的情報呢。
我主意一定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說:“迪哥,我們現在去哪兒?”如果是從前,我必然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但現在我必須要通過這樣的問題來驗證他對我的親密度。
周亞迪說:“先回去。”
誰知洪古突然接了一句:“去掃墓。”
我向周亞迪投去疑問的一眼,周亞迪點了點頭說:“嗯,一起去吧,你認識的。”
“鵬哥?”我脫口而出。
周亞迪說:“嗯,振鵬和洪古也是多年的兄弟,這次回來聽說振鵬不在了,想去看看。”
“爲什麼鵬哥下葬的事我不知道?我好歹也跟過鵬哥的……”我假裝出幾分氣憤和委屈抿着嘴很不滿地瞥了周亞迪一眼,將目光投向車外。這時蘇莉亞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猜是周亞迪的意思讓她出面安慰我。
周亞迪說:“你別多想,是臨時的,忙完手頭的事,我會把他遷走的,畢竟他也是這裡的過客,落葉還是要歸根的。”
我轉過頭沒有吭聲,偷偷瞄了洪古一眼,他的臉上竟然流着兩行眼淚,很快又被他擡手抹掉了。他的這個小動作卻讓我略微有些痛快的感覺,看來洪古和趙振鵬關係非同一般,不然怎麼會讓眼淚失控。我想等我證實了他就是那個洪古,在解決他之前,一定要親口告訴他,他的兄弟趙振鵬是如何死在我手裡的。我幻想着他得知真相後的表情,一股復仇後的快感迫使我忍不住地笑了出來。要不是我急忙用手捂住嘴,假裝因哽咽而咳嗽,我幾乎就要笑出聲了。
“別太難過了。”周亞迪的手越過蘇莉亞拍着我的肩膀。我揮手示意沒事。洪古轉過頭來,摘了墨鏡,看着我,眼眶紅紅的,隨時都會有眼淚涌出的樣子。這時車子一轉向,陽光從後車窗投射了進來,洪古忙伸手擋住陽光,匆忙戴上了墨鏡,說:“不好意思,我眼睛受不了光。”
我隨口問道:“怎麼了?”
他苦笑着搖搖頭說:“在甘肅平涼,被閃光彈傷了眼睛。”他嘆了口氣,又說,“你看看亞迪保養得白白淨淨,這都是命。”他說完呵呵地笑了。周亞迪伸手搭着洪古的肩膀,笑着說:“這還不都得靠你在外面撐着嗎?”洪古一擺手說:“我們兩個用得着說這個嗎?當年跟着叔叔的時候,你還在國外讀書,這都多少年了。”周亞迪乾笑了幾下點點頭,坐了回去。
我努力觀察着他們兩人之間細微的氣場變化,揣測裡面深埋的信息,但是記憶卻像是被誰一巴掌抽回了平涼那個礦場的晚上,回到了我和寧志上屋頂想爲鄭勇報仇的那一刻,我被寧志撞下屋頂的瞬間,一顆閃光彈被引爆的場景。
我胸口一沉,無法抑制的顫抖慢慢地蔓延至全身,爲掩飾我的失態,我忙說:“鵬哥當初就說我像個閃光彈。”我索性放任眼淚伴着苦笑大滴地流出,我一邊笑一邊哭,一把拽掉洪古的墨鏡,看着他說,“你看看我,你眼睛難受嗎?”
洪古感情的閥門像是突然被我打開,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放聲痛哭起來。我拍着他的肩膀,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指尖觸到了他的動脈,我試着捏了一下,他沒有絲毫防備,只是與我一同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我餘光掃見蘇莉亞要給我遞毛巾,被周亞迪伸手攔住,對她說:“隨他們吧,他們都是死過好幾次的人了。”
哈哈哈,我揚起頭流着淚繼續大笑。洪古也開始笑,笑夠了,他抹了一把眼淚說:“好兄弟,振鵬和亞迪沒看錯,有情有義。”他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又說,“有空兒,我們一起喝兩杯。”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說:“一定!”
趙振鵬的墳坐落在寨子東邊半山腰的一處天然的平臺上,四周野花爛漫,蝴蝶飛舞。若不是回頭遠眺山下那大片的罌粟田,我幾乎要忘記這裡就是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即便是臨時的墓地,周亞迪也着實花了不少工夫找這樣一塊好地方,嶄新的墓修建得很是氣派。
我和洪古一左一右抱着腿坐在碑前,抽着煙看着碑上趙振鵬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比我見到他時要年輕一些,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微笑着看着我。
周亞迪蹲到我和洪古之間,左右手各搭着我們的肩膀,對着趙振鵬的照片說:“振鵬,看看你的好兄弟們,他們來看你了。”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秦川好樣的,沒有他我早不知死在哪兒了,洪古也回來了……”周亞迪抹了一下眼角滲出的眼淚,別過臉看着山下的罌粟花田,輕輕地啜泣着。
我不知道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如果有,我很好奇趙振鵬此刻在九泉之下,看着親手將他脖子扭斷的我,正與他的兄弟稱兄道弟是怎樣一番心境。我早晚會將他的這些兄弟,一個一個地送到他那裡去,至少洪古是無論如何也跑不了的。想到這兒,我搭着洪古的肩膀,對着趙振鵬的照片說:“鵬哥,你放心,我們會像親兄弟一樣的,迪哥要帶着我們去做大事了,我得謝謝你,要不是你,我現在可能還在吃牢飯呢。”
洪古呆呆地看着趙振鵬的照片,許久突然站起身,對我說:“是你幫振鵬報的仇,我謝謝你。”說着恭恭敬敬規規矩矩地給我鞠了一躬。我趕忙起身扶他,他倔犟地把我推開,堅持給我連着鞠了三個躬。然後他摘下墨鏡,抹了把淚水,對周亞迪說:“走吧,正事要緊。”
周亞迪點點頭,又看了眼趙振鵬墓碑上的照片,轉身朝山下走去。一路上,洪古指着山下的罌粟花田說:“這裡以前沒人的,是周叔叔帶人開的荒。”
我看了眼周亞迪,明白洪古口中的周叔叔一定是周亞迪的父親。洪古語氣中滿是自豪,說:“叔叔不愛和人爭,地不夠,就帶人開荒,附近所有人都很尊敬他的。”
我說:“對了,咱們不是不向大陸發貨嗎?你跑去平涼幹嗎?”
洪古下意識地看了眼周亞迪,見周亞迪沒什麼反應,才說:“想守住家業,就得有人有槍,樹一大呢,肯定招風,我們不能明着買那麼多軍火,正好內地有些地方能仿製軍火,我就去談點兒買賣,結果被官家截了。”
我說:“被警察發現了?”
洪古說:“要是警察倒簡單了,是軍隊,好幾千人啊,也就是我命大,藉着當地亂七八糟的地勢才跑脫了,不然非死在那兒。”
“好幾千人?”我追問道。
“對啊,我真沒見過那種陣勢,喊殺聲震天啊。”好像語言已經不能形容他所經歷的場面了,索性手也比畫起來,“那幫村民一見那陣勢,全慌了,投降的投降,跑的跑,我趁着亂乎勁才溜出來。”
我說:“什麼時候的事?”
他說:“去年年底。”
“哦,那你真是福大命大。”我說着看了眼他的眼睛,他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編造的大場面裡不能自拔。我接着說:“可是就算平安無事,在那麼遠的地方買那麼多軍火,怎麼運過來?”
洪古一下卡住了,看看我,又看看周亞迪。
周亞迪此時走過來說:“不往這邊運。”
我想了想說:“哦,難道迪哥還做軍火生意?”
“差不多吧。”周亞迪抓了抓頭,像是作了個什麼決定,說,“秦川,我不想做毒品這買賣了,當然,我對軍火什麼的也沒興趣,一個人想在這個世界上光明正大地立足,光有錢是不夠的。”
我好奇地問:“難道迪哥想像丹雷那樣,有自己的軍隊?”
周亞迪呵呵一笑:“在這裡,招些人,穿上一樣的衣服,用統一的武器就算是軍隊了。可誰認你?隨便哪一國的政府不高興,說滅你就滅你,換句話說,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地盤都沒有。”他伸了個懶腰,說,“其實去平涼不是爲了買什麼槍,我買設備,造槍的設備。”
我扭頭看了眼洪古,他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個,還是亞迪和你說比較好。”
周亞迪說:“你別怪他,其實他和你很像,是個簡單的人,講義氣。本來我有個計劃,帶着大家從黑走到白,以後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我們現在的生意看起來好像很威風,其實到哪兒都是過街老鼠,照這麼下去,早晚都是死路一條,剛纔你也聽丹雷說了,連他都膩了。”
我說:“我聽到他說想入一股什麼俄羅斯什麼外蒙古的事,其實我真的不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事,知道的多,我腦子轉不過來。”
周亞迪搖了搖頭說:“好吧,也不急,先專心把胡經滅了再說。”
我說:“那個包總纔是咱們的敵人吧?”
周亞迪看着我點點頭,笑着說:“沒錯,但是現在多了一個。”
“丹雷?”我說。
周亞迪“嗯”了一聲,說:“滅了胡經,包總自然會站到我們這一邊的。”
我說:“既然丹雷願意幫忙,爲什麼不索性先把威脅最大的包總滅了,反正我看那個胡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