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後殺了鄭王,也不收拾儀容,只把衣服穿好,頭髮不梳,臉不洗,一身狼狽的坐在地上守着鄭王的屍首,讓人去宮外叫人。
殿外的侍人進來一看,呆立當場。
一通忙亂後,宮中祀祭之地的銅鐘先響了,然後宮門次弟打開,一隊隊侍人騎着快馬出宮叫人。
叫誰呢?
趙後沒吩咐,於是這些侍人就照着各自熟悉的人去找了。他們也都曾是讀書識字的人,對這都中情形一清二楚。
但望仙城的人已經被這深更半夜的鐘鳴給嚇醒了,不管老少,不論是庶人還是世家,紛紛披衣出門,站在庭外望向逍遙臺。
鄭國公卿回家還沒躺下睡覺就又進了宮,見到鄭王屍首後無不掩面而嘆。
一人問:“橫死……不吉。是不是先停一停再……”再公告天下啊?
總要他們想辦法遮掩一下大王的死因吧?
一人搖頭,指着銅鐘的方向說:“鍾都鳴了,遮不住了。”
“叫他們先別敲了?”
“停鐘不吉,不能停,繼續敲。”
“到底是怎麼死的?”
終於有個人問出了這個話。
趙後仍在原地待罪。
因她姿容不雅,公卿們不敢靠近也不敢細觀,就叫侍人先帶趙後去梳洗,然後再問話。
現在鄭王已經沒了,趙後不能再出問題。不然只剩下一個小太子,外面趙王虎視眈眈,他們可沒主意。
趙後梳洗後,他們公推出一個極受人尊敬的老大人上前探問。
老大人先對趙後行禮,請趙後節哀,再問鄭王這是出了什麼事故?他本意是向着趙後的,如果她說是有了刺客,他們也都願意相信的。
結果趙後淚流滿面的伏-下-身去,要遜位。
老大人阻攔不及,只好接着問:“王后因何遜位?王后竟不顧太子嗎?”
趙後坦言,因爲她殺了鄭王。妻殺夫,天地難容,她不能再當王后了,必須要遜位,還要自盡,還要……老大人連忙請她住口,冷汗淋淋的問她爲何要殺鄭王?前因後果說一說,說不定這裡面有誤會呢?
趙後就取出鄭王叫她寫的信,說鄭王叫她寫信,她照鄭王所說寫了,等她寫完,鄭王說爲了向趙王證明她信中所言屬實,叫她自盡,她不肯自盡,鄭王就要殺她,兩人扭打間,她把鄭王殺了。
老大人點點頭,出去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遍,感嘆:“實不能怪王后。”都要被殺了,反抗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在座的人都點頭稱是,其中一人冷笑:“世人宰牛殺雞都知道先綁起蹄爪呢。”笑鄭王蠢。
另一人也不屑:“連女子都打不過……”
人已經死了,按說應該前事如煙,但在座的人都在鄭王的淫威下苦熬幾年,戰戰兢兢,生怕自己變成下一個刑家,現在頭頂大山突然搬去,自然不免揚眉吐氣。
爽快之後,在座的人七嘴八舌的就定下計策來。
首先,鄭王的死訊已經是瞞不住了,要緊的是趕緊讓小太子繼位,這個絕不能拖延!
太子繼位爲王后,廣發國書,先召各城太守入望仙城叩拜新王。
但有幾個太守肯來就不好說了。在座的商量幾遍後,選出幾家好說話的,到時再讓自家子孫,門生故吏等出來充一充場面,叫新王座下無虛,顯得出氣勢來。
然後,趙後當然是要尊爲太后。還要靠她跟趙王轉圜。其實沒有鄭王掣肘,趙王就是真派人來了,入朝就入朝,上殿就上殿,不叫他們幹活就行了。
不過,他們也做好準備會被趙王和趙國佔一些便宜去。
“當處之急,是請趙王退兵!”一人拍案道。
對!這個是最重要的。
但只靠趙後哀求肯定是不夠的,還是要靠魯王出馬。
他們決定立刻派人帶上禮物去追之前走的王姻,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直接去見魯王。
“對了,不能忘了摘星公主!得她一言,勝過旁人千言萬語!”一人道。
“對對對!”幸好這個公主的門不難進,討好她也很容易。
“既然摘星公主要去選後,我們不如廣選淑女送去充爲使役如何?”
反正鄭國沒公主可送,本來就是要送淑女去鳳凰臺的,現在跟着摘星公主去更好。
幾人議定後,分頭行事。
王姻在聽到鐘鳴後就馬不停蹄的跑了。他怕鄭國的人來殺他。
他前腳回魯,後腳鄭使就到了。聲勢浩大。
因爲鄭使是來送淑女、姣童給摘星公主的。
從晉江到鳳城的一路上都傳遍了,經過之處,無不譁然。
因爲鄭國乃大國,卻在魯國選送公主時甘願以從屬的身份跟隨,這就很值得魯人驕傲了!
又聽說鄭王已經沒了,魯人感嘆之餘,也很同情鄭國。
“鄭王也是英年早逝。”
“聽說小太子連話都不會說呢。”
“已經繼位了嗎?”
鄭國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漏又遇打頭風。
鄭使見到姜旦,直接撲在階前大哭,一邊哭,一邊爬到姜旦面前,哭得人都要厥過去了。
殿上的人也都心有慼慼,有年長的想起朝午王去後國中竟然沒有公子繼位,也是難過得不行。現在多虧有了大王啊。
姜旦是小鄭王的姐夫,趙後——已經成了太后,寄過來的信中既提了親戚情份,又十分謙遜,鄭國現在只剩下她們母子,可憐的很。她和女兒自幼分離,但一直想念着她,聽說姜旦對女兒很好,她既感激,又感動,覺得姜旦是一個非常偉大、非常傳遞的大王。
所以,她簡單又明確的表示:有她在一天,鄭以魯爲尊,她的兒子在的一天,也將永以姜旦爲尊。
事如親父。
爲了表示誠意,送來這麼多禮物,給魯國送嫁公主。
然後再次爲了表示誠意,聽說魯國救助了鄭國十四座城的百姓?身爲大王,竟然不能養育自己國內的子民,還要別人幫助,這真是鄭國先王最大的恥辱。現在國內對這件事都很羞愧,所以這十四座城就給魯國了。
因爲拿回來,也養不了。
所以,看在這十四座城的份上,能不能支援一點糧食給鄭國?她和小鄭王在逍遙臺都餓着肚子,每天冷粥度日。
最後,趙國侵鄭,鄭國疲弱無能,希望魯國能主持公道。不求別的,只求趙國能先退兵,好讓鄭國能先體體面面的把先王葬了,不然趙國一直不退兵,鄭國先王哪有臉面入葬呢?現在先王的眼睛一直閉不上,就是死難瞑目啊。
姜旦聽段青絲連讀帶感嘆——解說——的把信讀完了,很奇怪一件事:鄭國先王是怎麼死的?等送走鄭使,他問段青絲。
段青絲還真聽過一點傳言,“據說是氣死的。”死因肯定不名譽,因爲國書上沒寫鄭王是怎麼死的。哪怕是病死,都能吹一吹鄭王操勞國事啊。
這種含糊過去,不帶一絲遮掩,不替鄭王身後之名考慮,就讓天下人盡情發揮想像力——可見鄭國先王有多不得人心。
鄭人就是等着天下人罵先王的。
姜姬跟着就看到了那封國書,一邊看,一邊對龔香說:“讓人去建城王家傳王令吧。”
龔香笑道:“大王親自召賢?”這可風光了。
“對。”她點頭。一看就知道,王姻是個很在意虛名的人。而他也確實十分出色,去一趟就把鄭王能搞死了。
就是如果不知收斂,那也用不了幾次。
要好好磨礪他。
她在心中想。
等王姻回到樂城就聽說家鄉的召賢王令,大王派了兩個使者去宣讀王令,請他上蓮花臺做官。王姻渾身泛起戰慄。
這是他……
他真的做到了!
於是,他先回了家鄉,剛好大王的第三道召賢今也到了,還帶來了大王賜下的車駕、侍從,還有官袍、頭冠、玉佩、寶劍等物。
王姻穿戴一新,乘着大王賜下的寶車,帶着大王賜下的侍從,在大王派出的護衛的護送下,風風光光的回到了樂城。
上殿後,姜奔就在左側,他一看到王姻,先怒,後喜。
王姻目不斜視,這種傻子跟他有什麼好說的?
拜過大王,又去謝過席五、龔相的提攜之情,最後去拜公主。
公主一見他就笑了,那細長的眉目間流轉出的風華令人心蕩神馳。
王姻不敢多看,迅速把頭低了下來,心中砰砰直跳。
公主問:“你認識趙序嗎?”
王姻當了大夫,公主賜下兩處府衙,一處在行宮周圍,一處則在蓮花臺,正是八姓趙氏舊宅。他上回聽公主提起後就多方打聽了一下,得知這趙序就是趙家後人,而趙家早就被鄭王全殺了。
那他不是等於替趙家報了血海深仇?
不過現在他又佔了趙家的舊宅,等日後趙序回來……他分他一個屋子好了。
王姻興沖沖的佈置自己的新邸,建城王家更是傾巢之力,無數的錢物都送到了樂城,將這間舊宅重新打理一番,迎接新主。
王姻見到親兄,兄弟二人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深夜,王姻靜默半晌,長長的嘆了口氣,說:“大哥,你帶着家人到樂城來吧。”他望向高處的房樑,“就住在這裡。日後這裡就是王家。”
王建搖頭:“不要胡說,這是你家。”他既欣喜又感動,感嘆道:“日後你就放心吧,我會在建城好好的替你守住老家,你有什麼需要,建城一定替你辦到!”要錢、要物、要人,都隨王姻開口。
王姻坐起來,沉默半晌,說:“王家必須放棄建城。不然,恐有滅族之禍!”
王建一下子彈起來,瞬間冒出一身冷汗。
王姻轉頭說:“我要去開元城了。大哥,還記得開元劉家嗎?全家只剩下一個偏支,就住在蓮花臺。大王去哪裡,帶到哪裡,這份恩寵,我不想日後在王家身上見到。”
王建聽懂了,既憤怒又恐懼:“大王要對建城下手?他得了開元……不,還有雙河!還有樊城、漣水城、通洲、袁洲、婦方、合浦、遼城還不夠?!”
不夠。
女人,什麼時候會嫌自己的首飾多?她們天生就不懂剋制。
王姻發現自己竟然能理解摘星公主。是這個世上的人不理解他們。
看到一樣東西,想要,伸手就能拿到,爲什麼不拿?
公主以前想要遼城,她想要魯國王位,她都得到了,然後她想要整個魯國,現在她想要鳳凰臺!
所以,她對魯國失去耐心了。
王家不退,就是死路一條。
他,就是公主替王家準備的劊子手。他肯,他就要像劉箐一樣親手毀了王家;他不肯,他最後還是會毀了王家,不過是換他和王家一起去死。
“大哥,王家該退了。”王姻又躺了回去,閉上眼睛說:“用這座宅子去換。我王家,日後會是八姓王氏。”
王建僵在原地,空曠的室內,漆黑不見五指。窗外月光斜斜的落進來,灑在門前寸許處,瑩瑩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