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在露臺?”龔香看到不遠處的金潞宮前庭廣大的露臺上出現了一羣人。
巨大的華蓋遮住了那片天空中的太陽,在下方的陰影裡,四個健奴擡着一個臥榻,上面有一個人。
“你來看一看。”龔香忍不住笑着向殿內招呼,蔣龍走出來,他長高了些,看起來更成熟了,但還沒有留鬍子。
他站在龔香身側,面無表情,但當他看到金潞宮露臺上的人羣時也忍不住驚訝的皺起了眉。
“大王竟然在白天出現了。”龔香含着笑說,表情和聲音都帶着一股輕蔑的驚訝,就像看到一個狗坐在了人的位子上,或者是一個人像狗一樣蹲在地上。
今天的大王嚇住了不少人,因爲他們竟然看到他了。
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爲這只是大王的心血來潮。
但當大王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後,龔香開始發覺一件事:大王的身體有了起色。
大家都心知肚明,大王閉殿不出不是爲了什麼修行,而是他的身體讓他不能出現在人前。
不過這樣的大王顯然更合心意。龔香不必再擔心大王的天外飛來一筆讓他招架不住,不必擔心他對國事指手劃腳,而且這樣的大王,連要求都少了。
君臣之間在這五年裡已經摸索出了相處之道。
平常的國事由以龔香爲首的人處理。小事就不必告訴大王了,只有每年的祭祀和他國國書這種大事,他們才需要告知大王一聲。
而大王也更關心他的錢包每年又鼓了多少,以及這些錢有多少是他可以花在自己身上的。
這不正是君臣相得的佳話嗎?臣忠,因爲大王的信任才更顯得臣子忠心;君賢,因爲大王聽得進臣子的勸告。這五年來,魯國沒有加過一次賦稅,沒有徵過一次兵丁。連老天爺都給面子,風調雨順,四鄰皆安。
樂城上下都感嘆,這樣的大王,這樣的日子,他們盼了很久了,終於盼來了。
可如果大王又冒出來了呢?
“龔公,我等……要不要去求見大王?”
殿中的公卿惴惴不安,當大王不出現時,他們可以理所當然的忽略他,並在心裡偷偷去想這個大王可能……永遠也不會再出來了。
這是件好事啊。
可當以爲原本不會出現的大王又冒出來後,他們就開始想起自己曾經做過很多……很多冒犯大王的事了。
他們曾經悄悄商量截下賦稅,曾經偷偷撤換官員,曾經……他們做得太多了!現在想想,每個人都覺得大王有很多理由怨恨他們。
龔香看到殿裡的人都如此不安,知道不能放任他們繼續不安。他起身道:“那我這就去求見大王!”
殿裡的人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就見龔香已經走向金潞宮了!
他們不安的等待着,悄悄交換着眼神。
不過當龔香在金潞宮前等了良久也沒有得到大王的接見時,他們就放心了。
看來,大王只是偶爾出來曬曬太陽而已。
一切照舊。
龔香站在金潞宮的大門前,剛纔他再怎麼呼喚,門前的侍人仍一動不動,殿內也沒有聲音。
大王確實不想見他。
可他又爲什麼要出現呢?
很快他就明白了。
隨着大王一次又一次出現,雖然他沒有見任何人,甚至沒有對國事發表什麼意見,但大家仍然不能忽視他,他們開始越來越多的談論大王,更有人在議論時開始提出“我們要不要去詢問一下大王?”
龔香發現他在這幾年建立起來的權威開始消減了,他一手遮天,當然會有人不滿,只是以前沒有人膽敢提出來,現在,大王又出現了,這些不滿的聲音就開始變得響亮起來。
蔣龍問他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龔香說,“大王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
連這個一直很聽話的“女婿”都在暗地裡做着小動作,龔香知道他肯定在等着把他推下去的那天。
雖然現在龔家與蔣家配合是很不錯,但蔣龍並不滿足於蔣家得到的權勢,因爲蔣家有的,並不意味着他有。
現在站在頂點的是龔香。而他時刻等着把龔香推下去,取而代之。
龔香雖然不滿意蔣龍的不馴,但他對和蔣家的合作沒有絲毫不滿。現在蓮花臺已經是他的天下了,馮瑄早就不知避到哪裡去了,當年如果他選馮瑄當夥伴,現在他就不可能站在現在這個高度。
所以他才選不夠成熟的蔣龍,一個還不會把野心藏起來的年輕人。
馮瑄也聽到了大王又出現的消息。
馮賓問他要不要去求見大王,馮瑄搖頭拒絕了。馮賓不知道摘星公主消失的那天晚上,金潞宮發生了什麼。但馮瑄很清楚,大王不會相信他。
大王現在只敢相信永遠不可能被公卿們接受的姜蓮和姜奔。
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子在庭院裡奔跑嘻鬧,馮賓含笑望着他們,這是他的兩個幼子,現在的馮家多虧了有他們在,纔有了人氣。不然,這裡就像墳墓一樣。
“馮家還沒有倒。”馮瑄堅定的說,他還在,馮家就不會倒。
在龔香和蔣家聯合在一起之後,馮瑄就知道,他不得不離開蓮花臺了。與其等被人趕走,不如自己先離開,還能保住臉面與性命。
龔香比他想像的更有野心,也更沒有底限。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龔香會成爲另一個蔣淑,更殘忍,更□□。龔家會成爲另一個姜家,或許在幾十年或幾百年後,魯國會換一個王姓,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龔香正在打掃蓮花臺剩下的八姓。
他看錯了一回,不會再看錯第二回 。
馮瑄認爲時機還沒到,他希望能在他死之前,得到機會。
而這個機會也比他期待的來得更早。
趙國大夫季平求見魯王,帶來了趙王的國書,趙王,求娶魯國公主,姜姬。
在季平來到樂城後,關於他的到訪、關於趙國的一切很快就成了街頭巷尾最受歡迎的話題。
馮瑄也很快從別處得到了更詳細的消息。
趙王理曾以先代魏王之女爲後,但在先代魏王去世後,王后過於傷心,之後就因病去世了。
因爲她沒有留下孩子,所以現在趙王的大公子是壽陽夫人所生。
數月前——
壽陽夫人已經是滿頭華髮,她的皮膚早就乾枯發皺了,可她仍然塗着鮮紅的嘴脣,並剪下宮女漆黑的頭髮做成假放戴在頭上。
她對着水鏡欣喜的看了很久,輕輕撫摸着塗着白-粉和胭脂的臉,旁邊的宮女恰到好處的稱讚她:“夫人真美!”
“夫人的皮膚又細膩又光滑又潔白!”
“夫人的嘴脣鮮紅飽滿,嬌豔欲滴!”
宮女們七嘴八舌的說着言不由衷的話,把壽陽夫人哄得心情好極了。她們才能放心。
在這個冬天,王后死了。
聽說王后死的時候,宮裡連一塊炭都沒有。
王后是病死的。
可是在冬天連被子也沒有,熱水也沒有,不能生爐子,那又怎麼會不生病呢?
壽陽夫人日日去照顧王后,說王后不肯吃飯,不肯吃藥,在撒嬌。
可她們都能聽到王后宮中傳來的哭聲和哀求聲。
壽陽夫人說,那是宮女的聲音。
沒有人去管。
大王沒有回來,大王不知道。
然後王后就死了,沒有人去告訴大王。
宮女們都知道,王后是被壽陽夫人害死的。
可是,誰敢告訴大王呢?
大家都閉上了嘴。
可是王后死了,壽陽夫人的心情依然不好。
別的人不知道,可侍候壽陽夫人的宮女們猜了出來。
……壽陽夫人,想做王后。
可大王不願意讓她當王后。
她們都知道,壽陽夫人也知道。可壽陽夫人似乎認爲大王變心了纔不讓她當王后的,她開始陰狠的看着宮中的宮女,年輕、漂亮、青春洋溢。
曾經見過大王的美麗的宮女們都悄無聲息的死了。
壽陽夫人的宮女們不再塗胭脂,不再洗頭,不肯穿鮮亮的衣服,她們甚至會偷偷把灰擦在臉上,只爲了遮出白裡透紅的臉頰。
她們拼命的誇獎壽陽夫人,只希望她心情好了以後,不會殺了她們。
“公子來了!”一個侍人在門前說。
壽陽夫人揮退圍着她的宮女,欣喜的看到她年輕的兒子走了進來,“阿齊,快過來。”
齊冒,是壽陽夫人的兒子,他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卻還沒有當上太子。
在趙王后還在時,他還曾經想當趙王后的養子。不過壽陽夫人很生氣,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爲在他看來,趙王后不是他母親的對手,這個小女孩早晚會死在母親的手中。
果然,當母親想要王后之位後,就殺了她。
可是母親殺了王后,父王卻沒有讓母親當王后。
這讓齊冒有些焦急。父王不讓母親當王后,是不是也不想讓他當太子呢?
他有些埋怨壽陽夫人當時不該阻止他成爲趙王后的養子,就算他認王后爲母,也不會就不理她了啊。
壽陽夫人知道兒子在埋怨自己,她想到了一個主意來討好兒子。
“阿齊,我想了一個主意!讓你一定能當上太子!”她說。
壽陽夫人的主意就是給齊冒娶一個公主。其他公子的妻子沒有人比齊冒的妻子身份更高,那國中公卿自然而然就會催促趙王立齊冒爲太子了。
她選中了魯王之女,姜姬。魯王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她,一個是公子,到時齊冒娶了姜姬,就和未來的魯王成了親戚,這是一樁極好的婚事。
“好啊!”齊冒立刻同意了這個主意,回去後,他的妻子很快病逝了。
壽陽夫人就去找趙理王,想勸他給齊冒娶姜姬。
趙理王比壽陽夫人更老,可他看起來卻比壽陽夫人要年輕一些,他的頭髮現在還有黑的。
壽陽夫人進來先是哭泣,他雖然已經很久不見她了,可對她還是很寬容的,看到她哭就輕聲問她:“阿嫖,你哭什麼?什麼事讓你難過?”
壽陽夫人在趙理王面前一向是很有自信的,她認爲趙理王因爲不願意讓她當王后,對她是心懷愧疚的,所以纔會連她殺了趙王后都不管。
她只是要爲兒子求娶一個公主,他一定會同意的。
“我是想,阿齊沒了妻子,他是多麼可憐。”她說。
趙理王點頭說:“你想爲他娶個什麼樣的妻子?告訴孤,孤一定爲阿齊找來。”
壽陽夫人說:“阿齊是個好孩子,他心腸好,又聽話,不管是誰見了他都會覺得他好。我在大王的身邊只是一個夫人,一直都擔心有人會看不起他,等我死了以後,又有誰能去保護他呢?”
趙理王嘆氣,“是啊……孤也和你一樣擔心阿齊……”
壽陽夫人就說:“大王,我想給阿齊娶一個最好的妻子!”
趙理王說:“這世上最好的女子,當然應該當我阿齊的妻子!”
壽陽夫人就提起了姜姬,魯王之女,她說想替齊冒娶姜姬,只要有了姜姬當妻子,就算她不是王后,齊冒也不必再擔心他的兄弟們反對他了。
趙理王答應了壽陽夫人,她才心滿意足的走了。
可是過了一陣子,她卻聽說趙理王的確是派了人去魯國求親,卻不是爲齊冒,而是爲自己!
趙理王替自己求娶了姜姬!
“他怎麼可以這麼對我!”壽陽夫人趴在地上哀號,齊冒衝進來攔住她:“母親!小聲一點!小聲一點!不要惹怒父王!”
壽陽夫人被兒子嚇了一跳。
齊冒急切的勸告她:“母親,父王早就不喜歡你了!你還害了王后,他隨時都能殺掉你!母親,你一定不能再惹怒父王了!”
壽陽夫人捂住嘴,蒼老的臉上,白-粉斑斑駁駁。
她苦心掩飾的一切,就像這虛假的青春一樣,不堪一擊。
齊冒小聲說:“母親,父王……也許從來沒想過要讓我當太子……”他剛剛發現,或許,就像壽陽夫人以爲趙王深愛她一樣,他以爲父王一直屬意他當太子,也只是他的錯覺而已。
季平在離開趙國前提醒他,“公子,不管大王有多麼老,他都是大王。你想當大王就是想把他趕下王座,請公子三思,請壽陽夫人三思,我不想……趙國發生王殺子的慘事。”
季平的話讓齊冒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冒犯父王很多次了。而父王或許正是因爲看在他是兒子的份上,寬容了他。可是他不知道父王的寬容還能持續到幾時。
父王“奪”走了他的妻子,說不定正是一個信號!
“母親,忘掉魯國公主。”他說,“如果她真的來了趙國,那她只會是我的母親!”
公主!又是一個公主!
壽陽夫人的臉扭曲起來。
上一次,一個兩歲大的公主成了王后,坐在了她的頭上。
這一次,還是一個公主奪走了她的王后之位!
她絕不會放過這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