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香一直想知道他在姜姬……公主的眼中是什麼地位。她是怎麼看待他的?
誠實,她留下了他的性命,但很難說這是不是因爲她本性殘忍,喜歡看別人掙扎在生死之間,在人得到希望後再狠狠的推他去死,享受那份絕望與哀求。
如果說讓他屈服於公主之下的是她的野心與睿智,讓他在第一時間就跪下來的則是她的本性。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本性。
她是個殘忍的君王,以臣民的喜悅與恐懼爲食,不管是什麼,都是由她給予的,她爲此快樂。
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也可能發覺了,但她在視而不見,有意剋制。
龔香見過這樣的人,事實上,他覺得父親與他都與公主相似。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都是周圍人的王。他們控制着一切,如果有什麼會脫出他們的掌控,他們就會像被冒犯一樣大怒。
最後,父親死了。奇特是阿悟很討厭他這樣做,卻始終沒發現父親纔是家裡他最害怕的人。因爲阿悟跟他從小一起長大,那時他的手段還很幼稚,所以阿悟纔會看穿他。
當年父親突然生病,再也不能起身,他能體會到父親心底的憤怒和絕望,之後父親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他身上。他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文伯也不知道……他一直盼着父親死去的那一天。
阿悟猜到了。他們朝夕相伴,從小一起長大,他不必說話,阿悟就能明白。從那以後,他就感覺到阿悟對他的反感,隱隱約約,但忠誠讓他不會離開他。
龔香很想告訴阿悟,父親跟他是一樣的,他討厭他的手段,可整個龔家都在父親的手心裡,你討厭我,爲什麼會崇拜父親?
但他沒有嘗試去這麼做,因爲他知道,就算他這麼說,阿悟也不能理解。因爲父親在阿悟的心目中就是龔家的神,龔家的一切,如果父親對阿悟說必須殺了他才行……他都不知道阿悟會不會在每天給他端來的飯裡下毒。
他其實……不喜歡龔家。他一直想擺脫它。
公主設計讓蔣龍殺了龔家,殺了他的妻兒,殺了那些仰他鼻息而活的人……他卻覺得終於可以暢快呼吸了!
他不再是龔香!不再是龔嵋的兒子!他是無名無姓之人!他可以爲自己活了!
他不會讓阿悟知道他視龔家爲負累。他對那些人沒有絲毫的留戀。
他殘酷嗎?是的,在世人眼中。
可他的心中卻波平如鏡。
公主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她愛誰。她不能用常理去推斷。父親?兄弟?姐妹?愛子?子女?知已?
一般人會視若泰山的,她可能輕如鴻毛。
很多人的生死都無法令她的心湖泛起波瀾。
他當時會迫不及待的對公主伏首,一半是他已經等不及去看一看新的世界了,在脫去龔姓之後,他迎來了更廣闊的世界!
另一半則是因爲他知道公主會眼也不眨的殺了他,只要他對她無用。
那他就要讓自己變得有用!而且要越來越有用!
但得了公主那句話後,他仍是無法安心。因爲不知她話裡真假。真幾分?假幾分?
以已推人,他信不過公主。
這個年,上面的大王——也就是姜姬示意姜旦還是要簡單的過。因爲懷念先王嘛。
蓮花臺仍舊是不會大肆慶祝,大王也不會站到將臺上與民同樂,也不會有一個算一個的把大家都請到蓮花臺來做客。
但照例會與家人、親友同聚,搞小團體。
這樣一來,誰會成爲北奉宮的座上賓?不但認爲自己有資格列席的人盯着這件事,沒資格的人也盯着。
賓客名單是姜姬與龔香、蟠兒分別商議的。首先,龔獠是一定要來的。於公,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夫。於私,他是姜旦和姜揚的先生,與姜姬也似友非敵。
其次,姜旦身邊那一羣也要挑幾個讓他們來。
姜姬道:“聽說六百石都到樂城來了?來幾個都請進來吧。”
蟠兒道:“有的來了,有的只是家人來了。”
“誰來請誰。父兄不算。”姜姬道。
龔香點頭:“正是。”大王封的爵位是讓你們如此兒戲的嗎?姜旦在外面王威日盛,是該表現出一點脾氣的時候了。都說時移事易,六百石那時,大王,或者說公主仍然要夾着尾巴小心做人,一年以後的現在已經完全不同了,公主搞的那幾題讓大王的名字傳遍了魯國!現在人人都知道蓮花臺上的大王是姜旦,而不是姜元或其他什麼人。這就是姜旦,或者說是公主的優勢。
以前,大王之名只在樂城附近有用。偏遠地方的百姓多數只識太守、各城耆老、名門望族,而不知頭頂上的大王是誰。現在則完全不同了。世家知道了大王,學子們知道了大王,大字不識的百姓們也理所當然的知道了能讓他們頭頂上的天動搖的大王,他們發現了,有人比他們日日會看到的人地位更高,是天上之天。
龔香道:“剩下的,我看劉氏兄弟可用。”
姜姬點頭,蟠兒就將此名記下。剩下就不請了。名單越短,人越貴重。人請多了就不值錢了。何況說是小宴,家宴,人多了還像什麼家宴?
剩下的就是麻煩的人了。
姜姬想請馮家,而且一定要請來。
龔香覺得馮家不會來,“公主是想請姜夫人與其子嗎?只怕馮家會懷疑公主的用心,到時他們寧死不尊,就難免引人懷疑了。”
這個姜姬明白。在官方版本中,馮瑄是個大功臣。所以馮家與姜氏不該有仇,姜氏會感念馮家的恩情,而馮家也該表示沒關係,這是他們應該做的。
如果大度、正義的馮家記恨姜氏呢?大王召請,馮家託辭拒絕,再三請,再三拒絕,這就難免引人懷疑了。
馮瑄死了,又不是馮家沒有男丁了。前兩年馮家閉門不出還可以說是悲傷過度,如果今年拒絕大王的宴請,那理由就站不住腳了。
龔香道:“公主,不要心急,對馮家當徐緩圖之,宜慢不宜快。”
他能明白公主爲什麼現在要把馮家拉出來遛遛。因爲現在對公主的攻擊已經不復存在了,大王立起來後,沒有人再懷疑她有竊國之心,也不會有人再借此攻擊她,現在攻擊她就是攻擊大王,而攻擊大王就需要面對整個魯國年輕一代士子的質疑。
沒人敢這麼做,連想都不要想。
所以這是個很好的時機,想要徹底解決掉她的隱憂,就必須再用馮家。只要馮家在這個時候再入蓮花臺,肯服侍大王,哪怕只是領個虛銜不入職,都等於他們站在了大王這一邊,日後也再難反口。
除非馮家一進蓮花臺就罵公主,不然他們就再也罵不出口了。
而就算他們現在罵公主,罵出來的也只是小節,現在大王強,公主弱,就沒人在意公主的缺點,不管是愛財也好,好色也罷,都不重要了。
可以說現在讓馮家出來是害處最小,好處最大的時機。
唯一的問題就是馮家肯不肯出來呢?
公主是隻看到好處,願意冒險。他就必須替她拉住繮繩,讓她悠着點。
姜姬知道自己的毛病,她聽了龔香的話之後,沒有猶豫多久就點了頭:“那好吧,再等等。”
蟠兒不由得擡頭看她。
龔香卻是大喜過望,連忙柔聲道:“我深知馮賓與馮丙兩人的脾氣,依我看,公主如果能先說動馮丙,讓馮丙去勸馮賓會事半功倍。”
公主心目中的人選是馮家第三代,馮瑄的弟弟,馮賓與姜氏的兒子,馮班與馮理。
對公主來說,馮班與馮理首先是姜氏血脈,其次這兩人與大王年齡差不多,如果能一同長大,更容易產生情誼。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最安全的。
但他聽說這兩兄弟現在已經不在馮家了,在馮瑄死後就被送走了。
他道,“公主,如果你在此時提起,很有可能會讓馮家警惕,那就不好了……”
本是打算和好,卻讓對方更恐懼怨恨,那又何必呢?
龔香的這句話纔算是真正打消了姜姬的念頭,她深深的嘆了口氣,不無失望:“只好如此了。”
在她沒有想辦法解決掉馮家對她的敵意之前,確實不宜提議讓馮理或馮班進蓮花臺。
問題是隻怕她不管怎麼表白也不會有人相信,她真的對馮家再無惡意,對逃走的那個馮理或馮班也沒有惡意,甚至剩下的那一個,她也是真心希望他能服侍姜旦的。
不然她何必要保存馮家的名聲呢?把馮瑄塑造成對姜氏有恩之人,一半是對馮瑄的愧疚,另一半,當然是她想保存馮家啊。這種天然白道的大旗,她怎麼會不用?馮家用幾百年的時間才把自家塑造成這樣,與其她再造一個,當然是現成的更好。
龔香看公主無奈的神情,笑道:“公主,難得一知已。”這世上能懂你的人太少了。
姜姬看過去,柔聲道:“幸有叔叔陪我。”
龔香苦笑,公主,他是無根之人,這份柔情只好辜負了。
不過也讓他警覺起來,等姜姬離開金潞宮後,他悄悄遞話給蟠兒,想跟他私下聊聊。
蟠兒在外面打了個轉又回來了,照舊坐在原位,兩人中間空着的地方是公主的。
“有何教我?”他道。
龔香沒想到這人膽量不小,這種揹着公主的舉動,他卻好像很平常,沒什麼反應。
不可小看。
“公主青春正好,我想問一問蟠郎,公主可有心儀之人?”龔香坦然問。
蟠兒知道他問的不是公主心愛的人,而是公主有沒有可以排遣寂寞的情人,比如之前的蔣龍。
他搖頭,“並無。”
龔香道:“如此不好。”年輕男女,情動欲起,觀之色,聞之聲,嗅其味,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外人都說公主好色,可他們清楚,公主的色是武器,是工具,唯獨不是她的愛好。
而她把權欲當成了愛好,這樣很容易走向邪路。他既不希望公主成爲龔嵋,也不希望她變成他。他希望公主有普通人的愛慾,權欲可以成爲她的事業和追求,但不能是她唯一擁有的東西。
“這是你的職責。”龔香指責蟠兒,“如果公主是男兒,你會忘了給你的主人送榻上的寵兒,悅目的美人嗎?你不能因爲公主是女人就忽略了這一點。”
蟠兒只愣了一下,就低頭道:“我知道了。”
龔香沒那麼容易被打發:“光知道還不行,你還要去做!”他頓了一下,嘆道:“如果不是公主不信我,我仍是大臣,公主是大王,我早就建議廣選美人了。”國事是國事,消遣是消遣,只談國事或只愛美人都不好。
蟠兒這下真的笑了,他這一笑,滿殿生光,龔香都看愣了,跟着只在心裡嘆可惜。如果不是此人極受公主重用,他其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蟠兒起身一揖:“叔叔此言實乃金玉。”他笑道,“我聽公主如此稱呼,就厚顏學了。還請叔叔不要見怪。”
龔香搖頭,“自便就是。”
蟠兒笑道:“公主只是此刻沒有功夫想這件事。”
龔香道:“那你就要想着。你是公主的近人,公主的一切,你都要記在心裡,想在前頭。不然,要你何用?”
蟠兒怔了。
蟠兒從金潞宮出來的路上還有些茫然。因爲他發現了自己的一件錯處。
他仍然記得他的出身。正因如此,他反而在逃避這件事。如果不是因爲出身,他早就該想到了,哪還用得着龔香來提醒?
這本該是他最擅長的,觀察主人的喜好與需求,不動聲色的滿足主人。
可他從到公主身邊起就一直想在外面努力,想成爲對公主有用的人,而不是隻在寢帳內有用。
其實這兩者並不衝突。
摘星樓裡,姜姬聽到蟠兒進來,問:“龔香找你說什麼?是馮家還是藍家?”
剛纔討論的第二個麻煩人物是姜奔,請不請他成了難題。請吧,姜武不在。只請姜奔,會讓他更膨脹,而他現在已經很膨脹了。她正在考慮什麼時候給他一下,讓他老實老實好接着用。
可不請……現在外面的姜氏只有他最能打了。姜武太遠,鞭長莫及,他現在沒辦法威攝樂城的人。他們只能依靠姜奔。
請不請都爲難。
姜姬的打算是連藍家一塊請。既然又要用他,又要打擊他,那就只能挑撥姜奔和藍家了,他們自己窩裡斗的話,就方便多了。
蟠兒回來的路上已經打定了主意,坐下後看姜姬仍在看竹簡,輕聲道:“公主,夜色深沉,該休息了。”
姜姬看看外面的天色,點點頭。
蟠兒命人傳沐浴更衣。
姜姬走到帳後,脫了衣服,取下釵環,泡到熱水裡,正舒舒服服的出神就聽到有人在帳外輕聲說:“公主,可要我服侍?”
她愣了一下,擡頭看過去,隔着蒸汽與紗帳,她依稀看到了一個身影。
是她從商城帶來的侍從之一,胡茂。他是當年衛始和蟠兒送給她的“男寵”,是從商城收攏的衆多奴隸中選出來的。
他應該曾經衣食無憂,所以養尊處優之下,身材、容貌、氣質都不錯,後來不知怎麼的淪落到軍奴中,這才被衛始他們選出來。
但她在沐浴,在泡澡,渾身上下是光的。
他在帳外,要侍候她?
電光石火之間,她懂了。
一股難以抑制的笑意在胸口涌動。
蟠兒……不,龔香……你們太體貼了……太周到了……
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