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行雲來。”龔香說完這句話,不管在底下如坐鍼氈的信使,繼續讀手中的竹簡。
少頃,一個輕促的足音傳來,他繞過迴廊,漸漸走近了。
信使起身,避到一旁。
一個身材修長,容貌不俗的青年走了進來。他修着短鬚,眉目清朗,方臉直頸,乍一看,好一位偉丈夫!
他進來後看到龔香,施了一禮後,在左近坐下。
龔香放下書卷,招信使過來:“這是阿周,他從商城帶了信回來,我叫你也來聽一聽。”
蔣龍面上帶笑,心裡已經緊張起來了。
他會娶龔香的女兒也是無奈之舉。
在蔣彪“失蹤”之後,他派人去樊城除掉蔣彪的部曲的事被蔣偉和蔣珍發現了。
至於到底是蔣珍先發現的,還是蔣偉發現後告訴了蔣珍,他不得而知。
但在蔣珍叫他去的那一天,他來到龔家,求見龔香,當晚就歇在了龔家。第二天,他求娶龔香女兒的事就傳出去了。
婚事即成,他這才能安然回到蔣家。父親與二伯沒有再提起那天樊城來人之後叫他過去的事,他似乎也不必再辯解。
從那時起,他在龔家住的時間比在蔣家更長,但他和蔣家並不是就此絕裂了,他娶了龔三還曾帶她回蔣家住了一個月,之後就以“妻子不願離家”爲由,住到了龔家。
這樣做的好處是,曾經他以爲再也不可能踏進蓮花臺,卻在娶妻後半年就成了侍郎,重新走進蓮花臺。
不過彼時,他坐在大王下首,此時,他卻坐在龔香下首。
不能說是後悔,但要說萬事順心順意……
就像潔白的玉璧上有一塊黑斑一樣,叫他總是如梗在喉。
龔三性情柔順,容貌出衆,但她相信父親更甚於他這個丈夫,他甚至懷疑有朝一日龔香命她在他的酒杯中下毒,她都會毫不猶豫的照辦,連他們的兩個孩子都被她教得更崇拜龔香而不是父親。
龔香應當是知道他的不滿的,但他卻不在意。他就像一隻趴在他背後的猛虎,瞧着他這隻猴子作威作福,等到他不能讓他滿意了,就一口把他吞下。
蔣龍在他手下吃了不少悶虧,可沒有人相信龔香會害他。他還記得那時才新婚沒兩年,他悄悄告訴龔三,龔三卻相信是他犯了錯,龔香纔會“教訓”他,讓他去向龔香道歉。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這樣的妻子,對他沒有半分好處。
而除了妻子,他也不知道該去找誰。
蔣家?他當時從家裡逃出來,求龔香救命,現在被龔香“欺負”,難道要回家去哭訴,求父親和二伯救他嗎?
何況,龔香不是要殺他,他只是像馴服這個家裡的其他人一樣想馴服他。讓他恐懼,給他好處,等他屈服在好處和恐懼之下。
信使頭都不敢擡,把木盒推上前去,打開,裡面赫然是一束漆黑的長髮,這把頭髮濃密、漆黑髮亮、順滑如絲,在陽光下閃着金光,如果它在美人肩頭滑落,該是何等的美景?
這樣的好頭髮,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養的出來的。
龔香把木盒捧起來,湊近深深一嗅,撲鼻而來的是丁香、肉桂和檀香混合的香膏的氣味。
“看來,公主在遼城過得不差。”龔香笑道。
信使道:“遼城已經改名爲商城了。”
“哦,對,商城。”龔香輕輕搖頭,轉頭問蔣龍:“那公主所言可屬實?你曾對她說過,讓她乖乖在遼城等你,日後你去接她回來?”
龔香在聽到信使送來的話後,沒有懷疑其中有假——爲什麼會有假?
公主造謠說她與蔣龍有染,對她有什麼好處?
她難道不想從那個小城出來,去魏國當王后?
公主或許恨大王害她的養母,但她對蔣龍的感情應當不是假的,早在她還小的時候,她就對蔣龍格外不同。少年少女的感情總是格外炙熱激烈,也更不容易忘記。
公主短短的人生裡,美好的東西不多。可能她對蔣龍的感情就是她懷抱中唯一美好的、無法割捨的了。
當年,他當着公主的面殺了摘星樓的侍人和宮女,或許是恨,他記恨公主當時在大王面前告了他一狀。
而公主爲什麼告蔣龍不得而知,爲什麼害蔣龍……可能是少女心中複雜的感情導致的,那一夜,公主是存了死志的,或許她想在臨死前把情郎也帶走?
可當公主要去遼城時,蔣龍又主動護送。
在路上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蔣彪失蹤後,蔣龍就躲到龔家來了。
蔣彪對公主的野心是人人都看得出來的,龔香猜測,蔣彪去劫公主,被蔣龍所阻,蔣龍殺了蔣彪。
衝冠一怒爲紅顏。
兩人合好後,蔣龍許下誓言,將公主留在了遼城。他回來後就把誓言忘到腦後,公主卻還一直記得,一直記得情郎答應了要來接她,於是就變成了眼前的這一捧斷髮。
蔣龍沒說話,他知道龔香會怎麼想,事實上所有人都會這麼想,可他偏偏不能說他和公主沒有關係。
公主絕不會愛他。
他甚至懷疑公主這輩子會不會像個女人一樣去愛某一個男人。
公主這話的意思是……
龔香看到蔣龍沉默良久之後,把木盒捧在手裡,神情怔忡,又似懷念,最後都化爲虛無。
他捧起木盒時有多小心,放下它時就有多幹脆。
他說:“我與公主,確有鴛盟。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有阿好了。”
龔香也認爲是這樣,他靠着憑几說:“既然你這麼說,那你就去遼城一趟把公主接來,讓她心甘情願的去魏國。”
蔣龍笑道:“那阿好那裡,還要請爹爹爲我多多美言。”
蔣龍來了。
商城正值盛夏,無數的商人云集在此,遠遠望去,商城幾乎比樂城還要大了。
“那就是商城?”蔣龍聽說商城到了,從車裡下來就看到眼前如龍的車流,這些全都是要去商城的商隊。
“怎麼這麼多商人?”他粗粗數了一下,眼前的商隊至少有數幾十支,每支商隊都趕着至少一百輛車往商城趕。
從人早就打聽過了,一路走來的城鎮和鄉村可都很喜歡這個商城呢。以前這裡是遼城時,他們都不敢往這裡來。
“聽說商城的公主喜歡商人,不收商人的稅。”從人說。
蔣龍呵呵一笑,覺得這還真是摘星公主能幹出來的事。
他對這些事沒有興趣,又回到了車裡。
商人能幹什麼?
一個城裡,如果商人變多了,人人都想着往外跑,去做生意,那城不就空了?商人是不可能長久的停留在一個地方的,他們沒有根,百姓要是都跑了,那這個城就毀了。
到底是個女人,什麼都不懂,喜歡商人帶來的新奇貨物,喜歡聽他們說外面的故事,就能想出不收商人的稅這樣的主意來。
他坐在車裡閉着眼睛搖搖晃晃了好半天才趕到城門口,卻在門口耽誤了半天,等好不容易進去了,他問從人:“我聽旁邊的商人們都進去了,怎麼我們要等這麼久?”
從人也很驚訝,他說:“這個商城很怪啊!商人只要說一說他的車上都有什麼,帶了多少人就可以進去了,我們因爲不是商人,反倒被盤問了很久呢!”
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車上是什麼人?姓什麼?叫什麼?家鄉何處?今年多大了?父母兄弟幾人?以何爲生,等等……
塞錢都不行。
從人只得站在那裡把問題都答完,因爲不能讓蔣龍下車,所以他還要把蔣龍的問題也答一遍。
答完就放行,倒是沒堅持讓蔣龍從車上下來。
蔣龍也覺得古怪,可想一想又覺得不必沒什麼好在意的,就道:“好了,既然進來了,快去公主府吧。”
商城有兩道城牆,要進內城,還要再盤問一遍。
等被放行時,天已經快黑了。街上的人都變少了,大家行色匆匆,都在往家趕。
從人看到外城那裡的商人不急不忙的,而內城這邊卻一副火燒屁股的樣子,奇怪的抓了一個人問:“怎麼那邊的不急,這邊這麼急啊?”
那人道:“外城沒有夜禁,只有防火令。”也就是說,商人半夜也可以進城,也可以做生意,有錢想點多少火炬照明都行,但不能失火,一旦失火就要抄家。
有人說商城的律令其實只有一條:抄家。
不管你犯了什麼罪,都是抄家。
從人問:“那內城有夜禁是嗎?”
那人理所當然的說,“內城住着公主呢,當然有夜禁啊,不然吵着公主睡覺怎麼辦?”
此時,一聲銅鐘響起。
那人說:“每隔半個時辰響一聲,響過九遍,再在內城行走的人見了就殺。”他上下打量從人,再看他身後的車,問:“你今晚有住的地方沒有?到我家來住吧,一晚上算你二十個大錢。”
從人唬了一跳,“你是開客棧的?”
那人搖頭,“不開客棧,不過出門在外,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又說,“可以停車,不過停車費另算,馬也可以幫你喂,草料另算。”
還說不是開客棧的!
蔣龍從車裡探出頭來:“那就住下來吧。”
從人這才答應跟這人走,這人很高興,興沖沖的在前頭引路。
蔣龍把從人叫過來,小聲說:“多打聽打聽公主的事。”
“公主?”那人很健談,“聽說她是天上的神女,坐着神鳥飛下來的……”
說起公主,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公主請大家白吃飯,新年時可以吃三天!鼎食現在又叫福飯,甚至過年時大家自已都不開火了,就圍着公主的鼎食吃。
公主不殺人,不管是犯了多大的罪,她都捨不得殺人。
公主……
這人口沫橫飛,從人聽完之後去給蔣龍學,學不到一半他就擺手不聽了,還是摘星樓那一套。
別的不說,收買人心這一手,摘星公主是做得很不錯的。
第二天,蔣龍就去求見姜姬。
“公主叫我前來,所爲何事?”蔣龍坐下單刀直入的問道。
姜姬讓蟠兒把姜武引走了,只有她一個人來見他。
她問:“多年不見,行雲風采似舊,更出衆了。”
蔣龍輕笑,四下無人,他索性坐到她的榻上,摟着她往下倒去:“公主如此愛我,倒叫我不忍辜負。”
姜姬順從的躺在他身-下,任他親吻撫摸,半晌輕笑道:“聽說行雲早有妻子,我還以爲是何等佳人,怎麼行雲卻顯得如此生澀呢?”
蔣龍一僵,隨即放開了她,坐起道:“我倒是不如公主見多識廣。”
姜姬理一理長髮,把衣襟整理好,倚在憑几上,回眸一笑:“好說。”
蔣龍再次靠過去,環抱住她,在她的耳邊說:“公主叫我來,到底是有何事求我?”
姜姬回過頭,在他頰邊一吻:“是件對你我都有好處的事。”
“何事?”他輕聲問。
“龔四海有點太礙眼了。”她道,“我就要嫁去魏國,可不想國中有這麼一個人對我指手劃腳。”她打量蔣龍,笑道:“若是你,倒是無妨。”
蔣龍慢慢放開她,目光如刀的盯着她:“你是真心話?”
姜姬說:“魯國越亂,對我越好。難道,這不是真心話?”
蔣龍心如鼓擂,一瞬間閃過許多念頭。
如果他除掉龔香,最大的問題是怎麼收服龔香留下的人手,他該找哪些人當在幫手,該除掉哪些人。
他是龔香的女婿,在龔香死後接管龔家也是順理成章的。
他在心中轉了許多念頭,仍能分神問出一句:“我除了龔香,你能幫我做什麼?”
“這回不用你。”她笑着說,“等我回到蓮花臺,你想辦法讓龔香進宮來。在宮中他不能帶侍從,也不能帶刀劍。到時一杯毒酒下去要了他的性命,你回去說父王留他飲酒,總也有兩三天的功夫。”
蔣龍被她說的心潮起伏!心跳得像要蹦出來一樣!好像這一切已經如她所言的發生了!
“所以,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收服龔家的人就行了。”姜姬嗔了他一眼,“這難不倒你,對吧?”
蔣龍勉強鎮定下來,目光一轉,溫柔似水,他這回更加輕柔的摟住她,在她的發間輕嗅,“公主如此助我,日後,我必有厚報。”
姜姬拿着髮尾輕輕搔在他的臉上,搔得他的心裡癢癢的,耳邊是這個既狠又毒,讓他又恨……又愛的女人的聲音。
“等我到了魏國,就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了。”她往他臉上呵了一口熱氣,目光流轉間,讓他的心絃顫了又顫。
心中隱隱浮上一個念頭。
——難道,公主真的心儀於他嗎?
等蔣龍走後,蟠兒一臉陰沉的進來,姜姬看他這樣就笑了。
蟠兒怎麼都說服不了自己,“公主何必委屈自己?”
要說動蔣龍,辦法多的是,爲什麼要公主折腰!
姜姬搖頭:“你不懂蔣龍這種男人。讓他們相信一個人很難,要花太多的功夫,也會有太多的變數。但只有一種人,他們不會懷疑,就是愛着他們的女人。而他們也很自大,總覺得女人愛上他們是很正常的事。我只要稍稍表現一下,都不用再多做什麼,他自己就會相信我愛上他了。”
蟠兒似有所悟,他還記得當年他是如何取信蔣彪的。蔣彪身邊小童極多,比他更好看的不是沒有,蔣彪也有其他更喜歡的小童。
他當年的做法與公主何其相似?
他讓蔣彪和他身邊的人都相信,他是真心愛戴蔣彪的,他半分不恨他。
可他還記得當年他恐懼的時候是怎麼說服自己的,怎麼讓自己不要害怕,不要發抖,走到蔣彪身邊去的。
……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以爲,他對蔣彪只有敬意,沒有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