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上牙咬是肯定不行的,也不雅觀。
姜元爲難半晌,嘆道:“看來山人應該另有食用之法,吾等不得而知啊。”他面帶遺憾的將冰糖放下。
憐奴笑着點頭:“應當如此。”
深夜,姜元輾轉反覆也睡不着,終於偷偷起來,打開漆箱,捧出一塊,用刀柄敲擊,終於將冰糖擊成碎塊。他迫不及待的拾了一塊含進嘴裡,甜入心間!這個甜,不同於他嘗過的任何一種花蜜,是毫無雜質的、純粹的甜。
果然,這纔是仙人吃的東西。
喬銀這一去,就如黃鶴渺渺,再也不見回來。天氣漸熱,姜元見那玉蜜在盛夏也不會融化,更是當成珍寶,藏在宮中,誰也不知道。
蔣偉的從人說親眼看到憐奴將喬銀綁走,只是不知是綁去幹什麼。
“他冒犯了公主,會是因爲公主的事嗎?”正打算借喬銀生事,這人就不見了,還是憐奴帶走的,從人恨得咬牙,他是親眼看着蔣盛長大的,早就恨不能吃憐奴的肉,喝憐奴的血了。
蔣偉沉思片刻,讓人把蔣龍從宮中叫回來:“最近宮中可有生人進出?”
蔣龍搖頭,道:“大概十天前,大王早早的就遣我回居所,殿內也不留侍人,如果有人進宮,想必就是在那時。”
“你和憐奴,孰重孰輕?”
蔣龍道,“大王更重姜蓮。”
蔣偉叮囑他道:“你大哥可能就是死在此人手上,你要對他多加小心。”
蔣龍瞪大眼,不是說蔣盛是蔣彪害死的?怎麼轉一圈成憐奴殺的了?他殺蔣盛幹什麼?電光石火間一閃念,他脫口而出:“大王?!”
蔣偉看着他緩緩點頭,蔣龍驚訝的發現二叔已經如此蒼老了。蔣偉疲憊道,“龍兒,在宮中要小心。”他停了一下,嘆道:“你很快就會發現,爲公主所喜,對你來說不是壞事。”這表示在宮中,你不只一個靠山,哪怕其中一個倒了,還有第二個能保護你。
蔣龍複雜的回宮了,他不得不更小心的面對大王。回想起剛進宮時的想法,真叫他汗顏啊……
“快看!快看!”宮女、侍人們推推擠擠,紛紛藏在角落裡、樹叢後、宮牆下,看到茉娘走出來後,個個都伸長脖子往那裡看。
姜姬坐在摘星樓上,也在等着這一幕。
只見茉娘站定後,先抱拳含胸下蹲,彷彿在施一個禮,當她整個人縮成一個球后,突然像瞬間綻開的花一樣灑開大袖,直起身輕盈的舞動起來。大致上來說,她的跳法和馮瑄的跳法不同。
馮瑄的折腰舞是直立轉動,甩袖,轉身折腰;她跳的卻是團身、直立、折腰、轉動。形容起來她更像一朵綻開的花,馮瑄像一棵柳樹、一棵竹子。她跳舞像在看一朵花綻開又合攏,等待下一個她再次開放的瞬間;男子的折腰舞卻像是一株在狂風暴雨中仍泰然自若的細柳、幼竹,縱身輕體賤,卻不肯向天低頭。
隨着茉娘起舞后,其他的宮女和侍人也都紛紛“下場”,只見他們有的跟隨茉娘一起跳舞,有的取出竹笛、竹蕭奏起樂曲,還有的如果不擅長舞或樂,就在旁邊唱和,引而高歌。
這樣的景象隔上幾天就會在承華宮與金潞宮之間的空庭上出現,一開始,姜姬以爲這是承華宮邀寵的計謀,但在看到自發聚集起來的宮女與侍人後,她才懂了:這是正常的宮廷生活。
因爲就連她的摘星樓下都有宮女侍人聚舞聚樂——爲了取悅她。他們縱情歡歌后,如果她讓人去說一聲“好”,這些宮女和侍人就會很高興了。換成姜元,估計他要是走進去和他們一起跳,跳完之後摟着其中一女回去,那些人會更高興。
茉娘是這些人中最美的一顆明珠。她跳第一次時,就有人從金潞宮中走出來與她同舞——不是姜元,而是蔣龍。
之後就常有人從金潞宮裡出來與這些宮女共舞,有一次她還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興高采烈的提着袍子跑過長長的宮道,直衝到粉紅嬌鶯的宮女中間,跳得像年輕了五十歲。他跳完回去後,姜元和其他人也早就從金潞宮裡出來了,站在迴廊上欣賞,君臣和樂融融,親如一家。
茉娘從午後跳到了黃昏纔回去,蔣後就在殿門前等着她,看到她回來,連忙叫侍女們去摻扶。
“不用,姐姐,我不累。”她說。
“快去休息。”蔣後說。
茉娘卻覺得很羞愧。
因爲她跳了這麼多次,大王一次都沒有出來看她。
蔣後卻不怪她,在她沐浴之後來賠罪時,她說:“看來大王仍然想着玉腕夫人。”
自從照明宮出事以後,大王就再也沒有召幸過任何一個女人了。哪怕是宮中的宮女,也沒有聽說誰被大王寵幸了。
蔣後輕輕嘆了口氣,倒是不怎麼失望,她安慰茉娘,“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們手上還有旦公子,不會有事的。”
茉娘既慶幸,又更難過。旦公子怎麼比得上她們親生的孩子呢?何況旦公子身世不明,到現在大王都沒有提起過生下他的女人。
蔣後說:“……我們要不要打聽一下?”
茉娘剛纔走神了,“姐姐你說什麼?”
“我是說,找人在大王面前說說話。”蔣後說。
茉娘突然緊張起來,“姐姐想找誰?龍兒嗎?”
蔣後搖頭,“這種事不要叫龍兒沾上。”跟大王的後宮有關係,跟後宮夫人交好可不是什麼好名聲,“找憐奴……姜蓮就行。”
茉娘僵硬道:“不如、不如我去找他說。”
“你去……也好。”蔣後點點頭。
“大王近日想不起來你。”憐奴這回倒是很真誠,一來就說了,“這不是正好?我看你也並不喜歡侍候大王。”
茉娘張嘴欲言,又咽了回去,她怕激怒憐奴。
“王后沒有懷疑吧?”他問。
茉娘搖搖頭。
“那就好。這樣她就不會放棄你,轉而從家裡再找人。”
茉娘疑道,“……家裡哪裡還有女孩子?”年齡合適又容貌出衆的,蔣家沒有了。
憐奴笑道:“既然你的臉並不管用,我想家裡再找女孩子應該就不會要求太多了,反正只要是女的就能生下大王的孩子。”
茉娘緊張起來。
憐奴突然小聲說:“如果……王后以後發現你騙了她……”
茉娘猛得擡起眼,驚惶的盯着他:他會說嗎?他會告訴姐姐嗎?大王爲什麼厭惡她,她一直不敢說……她不想讓姐姐失望……
“你不覺得這樣日夜擔憂不好嗎?”憐奴像個最體貼的情人那樣在茉娘耳邊低語。
茉娘猛得推開他跑了。
憐奴笑了一下。上面的人要低頭才能看得清他們,可他們沒幾個願意低頭。他比蔣後更瞭解茉娘:對她來說,最可怕的事就是被蔣後拋棄吧。爲了不被拋棄,她可以欺騙蔣後一次,還可以一直騙下去。
茉娘魂不守舍的跑回承華宮,正撞上姜仁。
姜仁立刻避到一旁,恭敬的跪在地上。
茉娘走過纔看到跪在地上的小童,“起來吧。”
姜仁起來,頭仍不敢擡起。
茉娘覺得姜仁很懂事,當時留下他只是爲了避免姜旦醒來後發現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而大吵大鬧,但事後姜仁不用他們吩咐就安撫住了姜旦,甚至還在姜旦面前說她和姐姐的好話。她知道,姜仁是害怕姜旦觸怒她二人。
鬼使神差,也可能是她不想這麼快去見姐姐,也或許是她想在比她更弱小、更朝不保夕的人面前找回信心。她停下來,把姜仁叫到一旁。
“你怎麼不陪着旦公子?”
姜仁恭敬道,“旦公子正在沐浴。”
沐浴是由侍女們侍候的。
茉娘沒話找話,“旦公子今日打你了嗎?”
姜仁搖頭,“旦公子今日心情很好。”他看出來茉娘有心事,可他沒有去試探。如果說一開始他還想着公主會把他和姜旦帶回摘星樓,但這麼長時間之後,他已經發覺公主不再打算“理”姜旦了。也就是說,他和姜旦現在只剩下承華宮這個棲身之所了。
他搞不清這些大人們都在想些什麼,他只知道公主已經無法依靠,他只能靠自己來照顧他和姜旦了。
這讓他變得更加謹慎小心。
茉娘又和姜仁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放他離開。姜仁匆匆趕回姜旦的屋子,裡面已經鬧起來了。
“滾!滾滾滾!”姜旦光着屁股渾身是水的在殿內追打侍女,看到姜仁進來,他隨手把手裡的東西砸到姜仁身上,扭頭就走。
侍女們形容狼狽,見了姜仁就都離開了,連殿裡的一片混亂也不管。姜仁追上姜旦,千辛萬苦纔給他穿上衣服,他知道,姜旦也在不安了。哪怕這裡人人似乎都在順從他,可這裡的人沒有真心。他感覺到了。
一會兒,宮女們走進來收拾地板。姜仁讓姜旦坐在窗下,給他擦頭髮。
姜旦突然冒出來一句:“姐姐以前也給我擦頭髮。”也是在窗下的陽光裡。
姜仁不說話。
“我們能回去找姐姐嗎?”姜旦轉過頭來,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姜仁輕輕搖了搖頭。
姜旦垂下頭,慢吞吞的玩自己的手指,好像忘了他剛纔說了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姜仁把他的頭髮都擦乾了,他才又冒出來一句:“姐姐不要我了嗎?”
姜仁悄悄看了眼旁邊的宮女,點了點頭。
晚上,姜仁陪着姜旦睡覺。他在夜裡把他推醒,拉他去官房解手。姜旦迷迷糊糊的,嘴裡突然被塞進去了一塊甜絲絲軟綿綿的點心,他的眼睛立刻睜大了。
姜仁捂住他的嘴,小聲在他耳邊說:“這是公主給你的。”
“公主就是你的姐姐。”
“她不會不要你。”
早上,姜旦醒來後不起牀,姜仁來喊他起來時,他趴在姜仁的耳朵邊小聲說:“我想回姐姐那裡,不想回公主那裡。”
姜仁笑了一下,也小聲說:“好。”
姜武看了眼城門,帶着隊伍走了。其實如果他不進宮,大王很少能想得起來他。所以他去哪裡都沒人管。
婦方的丁縣令已經接到王令,不日就要起程來樂城。他現在出發去婦方。
付鯉、胡鹿,甚至吳月都很激動,他們都認爲這就意味着他成了“大將軍”,還有人說這是他的封地。他說是公主的,可公主又不出來,婦方也是歸他管,事實上就是“他的”啊。
在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之後,更多的人向他涌來。其中不乏落魄的士族,期望能得到他的優待,做他的賓客還是什麼的,說會替他出謀劃策,還說到時他就什麼都不用操心了,他們會替他做好一切。
他統統拒絕了。如果事情都讓別人做了,他又何必去婦方?那裡是公主替他要來的……地盤。
他聽不懂,公主說的很多東西他都不懂。但他也不必懂,只要公主知道怎麼做就行了。
隊伍急切的向婦方前進。
付鯉去發現將軍的興致不高。
“將軍不高興嗎?”付鯉去問吳月,“你有沒有聽將軍說起過什麼?”
吳月搖頭,“將軍每天都吃很多飯,打架也很有力氣。”
付鯉說,“我沒說這個!你就不覺得將軍一點都不笑嗎?我們是要去接管一塊封地啊!那塊地上的人從此就要聽將軍的了!上面的人、田地、還有每年收的錢,全都歸我們了!”
吳月瞪着他說:“那是公主的!”
“是、是!”付鯉忙改口,“當然是公主的。我是說,我們會收上來交給公主……然後、然後,剩下的不就是我們的嗎?”
“都是公主的!”吳月說。
付鯉還想說什麼,卻看到吳月已經握住了他的劍,立刻不敢說了,道:“對對,都是公主的。”轉身跑了,嚇得渾身冷汗,“這傻子!那是錢!擺在眼前的錢!公主知道有多少啊?”再說收上來多少還不都是他們說了算?收什麼稅也是他們說了算,一年收多少次也是他們說了算!
這樣想着,付鯉渾身都火熱起來了!
吳月去找姜武,“將軍,某有話說!”他站在姜武面前,姜武卻沒有看他,眼神放空,不知投向何方。
“將軍!”吳月用力拍向面前的桌案。
姜武這纔回神,看了吳月一眼,指着身前說:“坐。什麼事?”
吳月一屁股坐下來,直接問:“將軍,封地是公主的吧?”
“是。”姜武心不在焉的點頭。
“那將軍收多少稅上來,會都告訴公主吧?”
“會。”他點頭。
“將軍不會自己瞞下來很多,交給公主很少吧?”
“不會。”
吳月這才心滿意足的站起來,“那好,某出去了。”
但姜武卻問了他一個問題:“吳月,你怕……殺人嗎?”
吳月驚訝的轉頭:“將軍是想問怕不怕他們回來找我嗎?”他摸着肚子想了想,拍拍胸口說:“殺都殺了,要是哪個變成鬼回來找我報仇,我就再殺他一回!殺不了被鬼吃了,也是我的報應!”
姜武沒有說話,他想起了公主跟他說的一番話。
“你去了以後,要注意兩件事。”姜姬說,“第一,縣裡的人會陽奉陰違;第二,縣裡的豪強會反對你、架空你。”
姜武不解,“我是大王讓去的,再說那也是你的封地,他們怎麼敢不聽我的?”
姜姬笑了一下,“大王的話在他們眼裡沒那麼重。最好的是他們供着你,每年分一些錢給你,讓你給我交差。但一旦出事,他們也會把你推出去送死。”別以爲一個縣裡就沒事了,想陷害人去死,什麼方法都有。
“你到那裡不要住在他們送給你的房子裡,房子最好自己蓋。”免得像照明宮一樣不知怎麼回事夜裡就被點了,“你帶去的人也多,就在縣城外圈地蓋房。正好現在天暖和了,睡在外面幾天也不怕着涼。”
姜武點頭。
“還有,丁縣令在你到之前可能已經走了,你要先把縣庫拿在手裡。”她說,“我不知道縣裡有幾個庫,但一般來說會有兵庫,放的是兵甲刀槍,糧庫,這個肯定不止一個,也不會在一個地方,你把古石帶上,他們村都是蓋房子出身,到時問問他。還有鹽庫、鐵庫,最後纔是金庫。不要看賬冊,先把庫佔住,清查裡面有多少東西。其中賬冊和管庫賬房都可以慢慢問,人死了或賬冊不見了也不要緊。”實在東西抓在手裡最重要。
姜武一一記下。
“然後你就說是我的話,把縣庫裡的東西全都搬到你的寨子裡。”她說,“在這之前,肯定就會有人跳出來反對你了。”她頓了一下,“你要把他們都殺了才行。”
姜武一怔,“都……殺了?”
姜姬想了很多遍,只有這是能幫助姜武最快在婦方立足的辦法。他的優勢就是他隨身帶着的兩千多人,這兩千人被他養了大半年,已經習慣聽他的話了。而他的劣勢就是出身。婦方連一個縣令都是舊日的蓮花臺八姓,雖然只是個旁支,也能看出在那個縣裡能夠站起來說話的人都是什麼出身。姜武是不可能爭取到他們的支持的,就像馮瑄和龔香對姜元,目前爲止,姜元除了封過幾個官以外,別的什麼都沒做。因爲別人都替他把事做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但婦方是她給姜武準備的封地,這個封地上的百姓不說要全聽他的,至少要有六成的人會照他的話去做。如果他只做一個擺設,每年從封地的稅金中抽出一部分,那這個封地的用處就太少了。
她想讓那個封地上的百姓以前種地的,以後繼續種地;一些沒必要的苛捐雜稅全都省了,限制商人——因爲她發現現在商人才是消息流通的關鍵,而她暫時不想讓人注意到婦方。因爲她想改稅的緣故,就必須要在之前就把婦方中的刺頭給挑出來。
人跳出來一遍,殺了;姜武再提改稅的事,第二次跳出來的人就少了,再殺了,第三次他想幹什麼,敢跳出來的人就……
這樣,姜武纔算是真正得到了婦方。
姜武從出樂城後,腦袋裡面就亂成了一團。在摘星樓時,他覺得公主說的都對。可出來後,他卻越來越糊塗、越來越畏懼。越接近婦方,他就越想掉轉馬頭回去。
殺了他們。
不殺他們,你就會被殺。
你有兩千多的人,不必怕他們。
不然,你拿什麼喂他們呢?
姜武看着身後跟着他的人,突然想說:你們都走吧,都走吧,我不要你們了,你們沒有用,我不能用你們去把米兒他們都從宮裡搶出來,不能佔一塊地盤過日子,我爲什麼還要帶着你們?還要殺人……
他本來想,他可以帶着米兒他們逃走,等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後,他們就在那裡安家。這些人就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自己走就行了。他們從宮裡帶出來的財物都可以分給他們。這樣到那時,他們就還是一家人。
現在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這些人跟在他身後,他用他們幹什麼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