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城。
姜姬既然打算走,那自然不會再等鳳凰臺那邊送什麼旨意來。那邊都已經是空城了,說句不客氣的,她帶着姜武過去沒有什麼人攔得了她了。
她在走之前讓衛始看好公主城,注意萬應城的動靜,還有記着給花萬里和霍九弈送糧草。說是讓他們搶雲青蘭的,但也不是真讓兩支正替她打天下的隊伍餓肚子,該給的都要給。
衛始都答應下來了。
姜姬:“還有,多造些箭頭、槍頭。投石機現在有幾臺了?”
衛始:“已經有四十臺了。公主要帶上幾臺走嗎?”
姜姬點頭:“這些我全帶走。你記着讓工匠們繼續造。”
衛始聽得背上直冒冷汗。他猜到了公主這次去鳳凰臺是打算易客爲主,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公主肯定也不會再容許自己後退或手軟,如果必要,她一定不介意直接動武打進鳳凰臺。
不過還是希望不要動手,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全齊了,公主可以平平安安的,不動一兵一卒的被人“請”進去,她也願意輕鬆一點。
姜武已經帶着人先走了,姜姬自己帶着五千護軍和小公主乘車晚上幾天,衛始本以爲姜武是先去開路的,不料等公主走後不出十天就聽說萬應城被破了,剛從公主城擡出去的投石機圍了萬應城一圈,把萬應城給砸了個稀巴爛。
城外的巡邏隊發現了許多逃散而來的流民,驅趕到一起後才知道萬應城被人給打了。消息報到衛始這裡來時,他都嚇了一跳,以爲是雲青蘭突然又折回來打萬應城,還在心裡奇怪有霍九弈和花萬里兩人追咬着,雲青蘭還帶着皇帝和徐公,他不趕緊回河谷安頓下來,折回來打萬應城幹什麼?
衛始根本沒想到是姜大將軍!
他都不知道,這城裡其他人就更不會知道了。
直到探馬潛入到萬應城附近,遇上姜大將軍的人,兩邊發現是熟人,之後一對消息,才知道打萬應城的人到底是誰。
事關軍情,衛始也不好詳加查問。他這才發現,他跟不上公主。公主的一舉一動如果不告訴他,他根本無從察覺。
但仔細想想,這也正是公主會做的事。她將要去鳳凰臺,公主城附近只有萬應城一個大城,不在此時除掉它,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讓萬應黎氏把目光全都放在了河谷雲氏身上,放在了被挾失勢的皇帝身上,放在可能遭遇不測的徐公身上。
唯獨沒有看到她。
這是最好的時機。
也是最出人意料的時機。
衛始站在宮門臺階上,望着萬應城的方向。縱使看不到,他也能聽到那座城岌岌可危的聲音。百姓的呼號,城牆倒下的轟然巨響,還有那不解的聲音。
萬應城。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黎青河肩背受傷,血浸出來,污染了衣服和被褥,他站在屋當中,滿懷悲憤與痛苦的質問着下面的人。
“到底是誰害我黎氏?害我萬應?”黎青河大喊。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在這裡的人幾乎個個身上都帶着傷,他們全是黎氏的精英。
在這之前,他們正圖謀着從慶王與鳳凰臺之中取利,正想着如何利用現在的情勢令黎氏壯大。
他們操習兵馬,收集物資,打造兵器,徵納壯丁。
一切都剛剛開始。
鳳凰臺上,皇帝與徐公彷彿都遭遇了不測,那裡人心惶惶,大有可爲;
河谷中慶王梟雄奸心,與雲重父子不和,正合適他們黎氏在其中圖謀周旋。
更別提近處的公主城中那魯國公主懷中已經有了一個小太子,如果黎氏可以送魯國公主與小太子回鳳凰臺,拱那小太子登基爲帝,黎氏日後未必不是徐公那樣的人物。
黎青河這些天一直想不通,想不透,好像心裡有一團亂麻,塞在那裡,找不到頭緒。
但明明一切都很順利!
他們從公主城買來許多箭矛槍頭,只是沒有足夠的弓兵、槍兵、步卒,他們還需要買許多馬,商人已經收了訂金,答應再過四個月就可以將馬運來。
他們還想要很多的糧食,可惜魯國公主爲討好慶王,受慶王威脅,已經將全數存糧拱手相送。公主雖然寫信向黎氏求助,可黎青河決心此時不能惹怒慶王,他手中有兵,又性情兇惡,只能徐緩圖之,不能硬來。所以就回絕了那個公主。
之後公主又寫信來哀求,見哀求無用又開始胡亂指責唾罵,實在不堪入目。
黎青河就決定先冷落冷落她,免得魯國公主不好調-教。
然後……
就是十日之前。
黎明時分,無數顆巨石從四面八方投進城中。無數的房舍、街道被砸毀,無數的人在睡夢中被奪走性命,其中不乏黎氏之人。黎青河的叔伯兄弟中就有人被巨石砸中,連收屍都不行,整個人被砸成了一灘碎肉。
等巨石不再落下,黎青河匆忙之間集結人馬上城頭觀看,結果沒想到竟然又引來了第二輪投射!
上一次盡是些小石,這一回全是大石。
他只能匆匆看到城門不遠處不知何時竟然圍滿了投石機!粗略估計至少有數十架!投石機後竟有數萬精兵!
這些人從哪裡來?
他們趁夜而來,爲什麼萬應城的巡邏隊會沒發現?對了,五天前出去的巡邏隊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黎青河痛心疾首,巡邏隊的頭領正是他的長子與次子!只怕現在已經……
巨石再次落下,將城門附近集結起來的兵馬和房舍全都毀了,士兵四散奔跑,不聽號令,最後爲了趕緊逃出去竟然拔-刀對同袍砍-殺過去。
他在城牆上喊得嗓子都啞了都沒用。身邊的金鑼與鼓掉下城牆,都毀了。
他的親兵匆匆把他救回了家,位於城中央位置的黎家大宅成了受損最小的房舍,這裡的人保存的也更多。
黎青河在亂軍之中受了傷,爬起來後面對滿目瘡痍的萬應城無計可施,他除了讓士兵號召百姓到黎家附近來躲避之外,別的什麼也做不了。
當天黃昏時,城中才不再落下巨石。他命人出去尋找同袍的屍首帶回來收斂,回來的人說百姓全都惶恐不安,還活着的都在尋找親人的屍首,要麼就是想跑出城。
黎青河道:“……把百姓都召集起來,男女老少分開,一家人不能放在一起。不能讓他們打開城門跑出去。”
士兵領命而行,將城中還活着的百姓全都驅趕到一起,男女分開後,女子被栓起來,男子被徵入軍中爲丁壯,當夜就燒上了烙印,以防私逃。
他們現在逃出去也是罪人,這樣就不會跑了。
百姓們哀號痛哭咒罵,慢慢都安靜了下來。
士兵們又全城搜糧,將糧草都集中到一處。
黎青河正在跟人商量,猜測,這隊人到底是哪裡來的?又爲什麼要與黎氏過不去?
無奈找不出結果來。
現在花萬里死了,鳳凰臺自顧不暇,慶王……他並沒有得罪慶王啊。
“只能是慶王。”一人道,“我觀慶王與虎狼無異。他在鳳凰臺囚殺陛下與徐公,人未至河谷就要殺立下大功的兒子,或許……他以爲在這附近唯有我黎氏可能與他爲敵,所以乾脆在回河谷的路上取我黎氏性命。”
這是最有可能的。
黎青河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他更哭當日花將軍慘死,如果花將軍未死,慶王未必有這樣的膽量。
“慶王一子就可將花將軍斬於馬下,慶王……可能早就圖謀天下了。”另一個親信道。
是啊,正因爲慶王所圖甚大,所以他輕輕鬆鬆的就關了皇帝與天下諸公,輕輕鬆鬆的殺了花將軍,現在也輕而易舉的就能攻破萬應城,取黎氏項上首級。
黎青河已經體會到了他與慶王之間的巨大差距,現在連鬥爭之心都升不起來,要報仇不急於一時,先保存下家族纔是最重要的。
他命人蒐集城中貴重之物,送到城外,希望能求慶王放黎氏離去,他願意將萬應城拱手讓之。
他請慶王撤軍三十里,容黎氏家小出城。
結果那慶賊收下禮物後卻仍然圍城不撤。
時間越久,城中情形越糟。
城中殘屍漸漸散發出惡臭。
他們一直被關着,看不到希望,士兵開始包圍在黎家周圍,請黎青河出城投降。
黎青河氣得吐血。
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黎氏被敵所圍,城中既不缺兵器,也不缺糧草,竟然是自家的兵將先反。
爲什麼?
他此時再想不到家中有內賊就不可能了。
他質問在座的諸人。
沒有人答他。
直到門外從人說:“白哥求見。”
黎青河仰首大笑,頹然坐下。
白哥走進來,黎青河茫然道:“竟然是你嗎……”
白哥搖頭,他沒有靠近黎青河,坐到了遠處:“不算是我。”
——誰叫黎家的人那麼好收買呢?他還沒許下大願就一個個願意了。
——其實他也沒有讓人背叛黎家,只是背叛黎青河而已。
——這就不難選擇了。
送出一個黎青河的人頭,換黎家人人得道昇天,有何不可?比起黎青河口中的需要黎氏男兒用命去拼搏才能換來的前程,需要在慶王與鳳凰臺之間博弈才能得到的好處,眼前、眼下的好處卻是近在咫尺。
黎青河木然的目光掃過眼前的族人,“他許了你們什麼?”他自問對黎家盡心盡力,所圖謀的也不過是黎氏的前程,爲什麼他們會背叛他?
白哥很是大義凜然:“黎青河,你自己不忠於陛下,難道就希望這裡在座的人人都是願意背叛陛下,背叛大梁嗎?”他一手指向城外,“在外的並不是什麼賊人,而是我大梁的一支奇兵!”
黎青河灑脫一笑,問:“可是要我頸上人頭?”
白哥:“你是一個君子,自盡吧。你自陳其罪後,我會代黎氏向陛下請罪,陛下必不忍加罪於黎氏。”
黎青河死死盯着白哥:“陛下何在?”
他聽得出來,白哥口中的陛下絕不是鳳凰臺上那個無人問津十幾年的皇帝!
白哥笑而不答。
黎青河大笑後道,“容我沐浴修容。”
他就在屏風後,在從人的服侍下,換了身衣服,洗乾淨了頭臉,除了還沒有什麼血色的嘴脣之外,他看起來好多了。
他重新坐在白哥面前,柔聲問:“我都要走了,貞郎不肯告訴我嗎?”
白哥沉默不語。
黎青河捧起面前的寶劍,慢慢問:“陛下是何等樣人?”
“可是英雄?”
“可爲豪傑?”
“可雄壯?”
“可英明?”
他的問題都沒有得到答案。
直到寶劍劃過他的頸項,血噴出來,他呵呵發出氣音倒在榻上。
黎家人都蒼惶的退了出去。
白哥走過去,伏在他仍在抽搐的臉上,在他的耳邊說:“陛下是個美人。”
黎青河的眼珠動了一下,像是想要看他。他又呵呵了兩聲,好像是想要說話。
然後他就不動了。
白哥坐在他身邊,感覺到溫熱的血浸到他的腳下。
“她的美驚心動魄。”白哥合上黎青河的眼睛,想着那撲天蓋地的巨石,直到現在,哪怕他知道留在黎家大宅的他是安全的,巨石投不到這裡來。可他仍然害怕,恐懼,驚惶。
想起她讓他渾身發毛,又無法不去想她,不把她放在心上。
“令人傾倒。”
他也已經爲她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