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纏綿的秋雨過後,太陽一出,桐城便恢復了往日的繁華熱鬧。
冷越早聽說桐城民風開放,剛到這裡,果然覺事事新鮮,走到人多的地方時他從驢子上下來,在人羣中左右晃悠着,不知不覺就過了正午。
他感到肚中飢餓,便來到一面攤前,站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個靠近路邊人羣的空位。
冷越將斗笠取下,瞬間覺眼前一亮,視野也開闊了。取了斗笠才發現肩上的破蓑衣也忘了解,因這一場雨後天突然變冷,披在身上沒解也渾然不覺。
這時,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朝他看來,唆面的聲音,碗筷相擊的聲音,突然間淡下去不少。
原來這蓑衣斗笠下竟藏了個俊美的少年,他麪皮乾淨細緻,眉眼生得秀氣又清澈,讓人看了第一眼後,很快又想多看幾眼。
過了一會,一紅衣少女挽着竹籃在賣竹籃裡的蓮蓬,經過麪攤時也停下腳步來看冷越。
冷越吃完麪,放下筷子,看到這女子形容風流,眼中含笑,別有一番風韻,又站在離他不遠處,便擡起眼睛向她一眨,笑道:“姐姐,蓮蓬怎麼賣呀?”
女子緩步向前,手中握了一隻蓮蓬伸向冷越鼻前:“公子若喜歡,留下一個便是。”
“真香。”冷越接過那蓮蓬,湊上去嗅了嗅。那精巧白淨的鼻子與青翠新鮮的蓮蓬碰在一起,看得紅衣女子又有些怔怔的。
一雙粗糙的大手飛快地收走了冷越面前的碗,隨後傳來一句:“哪裡來的浮浪子弟,吃完了快走,都看着你,我生意不要做了。”
冷越起身,笑着搖了搖頭,隨手將斗笠戴上,牽了驢子繼續趕路。
他穿過一條僻靜的巷子,在一舊院門前停下腳步,看了一下左右,並無其他人,他拉起拿磨得光滑發亮的門環,輕輕釦了兩下。
開門的是個老僕,他佝僂着腰,眯起眼睛打量起眼前這年輕人來。
冷越看到這老人家在看自己,索性將頭上的斗笠取了。
老僕皺了皺眉,道:“公子這模樣,不像是來投軍的呀?”
冷越將手伸進蓑衣低下,打算掏什麼東西出來,又將手放下去,道:“我還真是來投軍的,我找吳將軍。”
老僕又將冷越看了幾眼,點點頭道:“你跟我來吧。”
冷越跟隨老僕走進了小院,這地方本來就挺偏,再加上這一場雨,更顯得僻靜了。
上了臺階,再往裡走時,冷越聽到隱隱約約的談話聲,心道:“外頭看着這地方好像沒住人一樣,原來裡頭還這麼熱鬧。”
他聽到裡頭的談話聲,像是三五個人在商討要緊的事,他初來乍到,也不好尖起耳朵去聽。
“你在這兒坐着,我去回將軍。”
老僕將冷越帶到一偏廳,便從後門出去了。
冷越早就聽說宋國大將軍後人吳啓在桐城重整吳家軍,他以爲到了桐城肯定能看到一番熱鬧情形,但他人親身來到這裡後,卻完全看不出會有何風浪。
“將軍請你進去,你跟我來。”
老僕領着冷越往裡頭走去。
這所宅子修了好些年了,冷越走在迴廊裡,隱約聞到一股陳舊的木頭被雨水泡久了的味道。
Www •TтkΛ n •CΟ 繞過一叢翠竹,老僕將門推開,伸了伸手,示意讓冷越進去。
裡頭的人早已迎了出來。這人四十歲上下年紀,穿着雖不甚華貴,但整個人顯得氣宇軒昂,一看就是將帥之才。
冷越未敢細看他的臉,一本正經地上前行禮:“晚輩冷越拜見吳將軍。”
這便是冷越,在浮浪和正經之間向來可以切換自如!
“小兄弟不必多禮,請進!請進!”吳啓將冷越迎了進去。兩人在一長几前相對坐下。
冷越掏出一封信,雙手遞向吳啓:“恩師一再交代,這封信務必要親手交到將軍手裡。”
吳啓一看信中字跡,喜上眉梢,快速看完後,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小兄弟原來是長之先生下的高徒,尊師真是過謙了,如此少年英雄我吳家軍當然是求之不得,哪裡還說什麼……收留,真是太見外了!”
給吳啓寫信之人便是冷越的授業恩師李恆,“長之”是他的號,李恆在宋地以劍術聞名,兵法、文才亦有盛名。
冷越見吳啓初見之下便肯讓自己留下來,激動得再次朝吳啓行禮:“太好了,多謝將軍擡愛,晚輩必當誓死效力吳家軍,共圖大業,推翻暴齊,復我宋國。”
“張延繼位以來,不思朝政,外戚宦官專權,陷害忠良,徭役賦稅沉重,民不聊生,百姓怨憤積累已久,如此逆天暴/政註定不能長久。只是當今亂世,豪傑並起,我吳家軍勢單力孤,只能躲在這桐城低調行事,冷兄弟如此看得起我吳某,真是不甚感激,以後咱就是自己人了!”吳啓言辭慷慨,極富煽動力。
“將軍言重了……”冷越擡頭看着吳啓的臉,越來越覺得他這張臉和說話的神態與一故人有些相似。
這人時不時地出現在冷越的腦子裡,他記不太清,但也忘不乾淨。
冷越心裡一怔,肩膀微微抖了兩下,在心裡嘀咕着:“不會這麼巧吧,但他們都是姓吳,吳將軍難道是那禍害的父親?而且師父與吳將軍又是故交,當年可能就是吳將軍將他帶到師父那兒的。”
冷越越想越覺得他倆像了,心想:“他父親重振吳家軍,按理他也應該在身邊相助纔是,那要是他也在桐城,豈不是我還要與他見面……”
冷越一想到這裡便覺得與吳啓相對而坐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去他的,大丈夫不拘小節,見就見,有什麼不能見的,不就是小時候被他……親了一下嘛。”
吳啓善於察言觀色,他也感覺到冷越剛在猶豫着什麼,但既然冷越沒說,他也不好多問,便道:“我讓吳伯先帶你出去,等會犬子會來安排,軍中一應雜事都由他總管,哎,我膝下只有一子,這孩子比你可能還大上兩歲,但家裡人慣着,不及你懂事啊,往後你可要多多教他。”
“比我大兩歲,不懂事,說得還真像他,難道我們真的還能再見到?”冷越心中又是一驚。
那老僕又將冷越帶到偏廳休息。
“你在這裡等等吧,已經有人去叫少爺了,馬上就到。”老僕說完就出去了。
“馬上就到!”冷越在心裡重複了一句,站在原地重重地喘了幾口氣。
他在窗口站着,看着外面迎風搖擺的竹子,突然間腦子裡那張臉格外清晰起來。
那時冷越才十四歲,父親戰死還不久,母親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刻苦學藝,成爲有用之才。
他與師父李恆本是同鄉,八歲便拜在李恆門下,到十四歲時,已成李恆得意門生。
李恆家突然來了一少年,年齡比他稍大,容貌出衆,身材也比他高出一截。冷越只知這少年名喚吳笳,其他身世背景一概不知。
吳笳生性高傲,不愛與人說話,不懂人情世故,對冷越一干人完全不示好,更不想與他們結交。
冷越性情也不甚熱情,如果不是別人主動找他,他也是不想多說一句話的。
吳笳來的第二日便將冷越叫住。
“嘿,大家都說你劍術不錯,咱們比比!”
冷越聽到身後這聲音傲慢無禮,似是接下來要對他咄咄相逼,他本來心裡有些氣憤,但想到這人是李恆府裡的客人,也不好得罪,便只回過頭來,淡淡地說了句“師父不讓隨意跟人動手。”
“又不是真動手,比比而已。”吳笳又朝冷越走近了些。
冷越不想理他,轉頭繼續走。
吳笳幾步躍到冷越前頭,將劍一伸,架在冷越肩頭,嘴角微挑,眼神輕慢,低聲道:“比不比?不比你今天就別想回去!”
冷越只想快點擺脫這個麻煩,心想:“比就是了,早點敗在他手裡就好脫身了。”
他到一旁籬笆上抽了兩根竹竿,遞給吳笳一根:“我沒有劍,咱們用這個。”
吳笳接過竹竿,立馬對冷越出招。冷越知道吳笳傲慢自負,如果自己有意讓他反而會將他激怒,一開始只好穩打穩紮,試試他的底,到後面再找機會輸給他。
冷越發現原來是自己輕敵了,吳笳並不是他想的那樣虛有其表,吳笳出招極穩,處處帶着柔勁,而且招式嚴謹。
“要不是怕生麻煩,都想和他多過幾招了。”冷越感覺與吳笳過招時打得還挺痛快,開始有些想接近他了。
但吳笳還是不敵冷越,冷越開始佯裝力不從心,將要敗下陣來時,吳笳躍到冷越身後,在他屁股上啪啪重重地擊打兩下。
冷越頓時氣得要跳起來,緊握住竹棍抵在地上,強忍着怒火,臉都憋得有些發熱了。
吳笳癟癟嘴,道:“怎麼,就打你了,誰讓你故意讓我,你不服氣那我們接住比。”
冷越將竹棍插向籬笆中,撇了下頭,冷冷地道:“好,我輸了,不打了。”他走出幾步遠後,又聽到吳笳在身後喊他。
“嘿,劍術不錯呀,長得也不賴,要麼你跟我走吧,保你出人頭地!”
“哼,跟你走還要長得好看,可真夠狂的。”冷越停下來想了想,沒再回頭,繼續往前走。
第二日,冷越在去李恆家的路上又遇到吳笳了。他急匆匆地穿過人羣走向冷越,臉上神情好像是急着要離開。
吳笳拉着冷越胳膊,問道:“問你呢,跟我走嗎?咱們將來一起馬上殺敵,多痛快!”
“我問了我娘了,我娘說讓我先在家把媳婦娶了,再出去闖。”冷越低聲說着,他還真把吳笳昨日裡和他說的話當真了,回去找母親認真商量了一番。
吳笳皺着眉,回頭看看遠處停着的馬車,口裡罵了句:“哎,不爽快!”
“你要走了?”冷越感覺吳笳這一走,可能他們就不會再見了。
冷越看到吳笳都轉身打算走了,結果突然一個轉身撞向他,兩手壓在他肩頭,下巴抵在了他臉頰上。
“媽呀,他這是幹嘛?”冷越嚇得呆住了,眼角被吳笳親到的地方像是長出了一個嘴脣一直印在那兒了一樣,那種感覺好久都沒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