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校尉聽了,也十分驚喜,連聲說:“柳老爺厲害,這件搶劫案,不到一天就破了,雖說沒有逮到那夥人,畢竟追回了貨物,真是失主們之幸。”楊校尉摸了摸那貨物,嘴裡嘖嘖讚歎,江南的織綢,果然手感滑膩,乃是上品。
楊校尉隨即命手下撤去大路上的路障,讓柳縣令一行人進城。
縣城的街頭人來人往,看上去頗爲熱鬧。但在柳縣令眼裡,人們的臉上都充滿焦慮。他知道,那些窮苦百姓們,正爲一樣東西焦頭爛額。而他作爲縣令,也正爲此事處心積慮,幹着一件冒險的勾當,也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紕漏……
這麼想着,已到縣衙。那些行人看到這陣勢,紛紛猜測是老爺破了搶劫案,追回了贓物。一時間縣衙門口圍滿了人。柳縣令命手下將八車貨推進縣衙後院,然後派鄭剛在衙門口貼一張告示,上面說今天早上發生在城外的搶劫案已經告破,罪犯雖都逃遁,但客商所失貨物悉數追回,待本衙點驗清楚,明日升堂,以作決斷。
其實,按照一般規程,這個案子應該當天審結,即刻作出公斷,將貨物還給客商。可是那八個客商不知跑哪兒去了,不見蹤影。行人們也沒了興趣,各各走散。而這時,在衙內後院裡,衙役們熱火朝天地幹起來,他們拆開那八車貨物,從裡面掏出一包包東西。天黑以後,幾個人各各背上一些東西,悄悄從後門出去,奔赴城裡的一些店鋪……
第二天上午,八個客商出現在縣衙門前。柳縣令也就上堂審案。他當着那些觀者的面,宣佈此案已破,案犯雖未逮到,但貨物已追回,當堂發還給失主們。八個客商歡天喜地,立即磕謝青天大老爺。
事情就這樣平息了。而柳縣令卻有點心驚肉跳。他要鄭剛等人密切注意各方動向,看有沒有什麼異常情況發生。鄭剛他們四處留意,給柳縣令帶來的消息是,城裡有多家店鋪在出售便宜的食鹽,百姓們因此蜂擁而至,但這些店都只賣一個時辰,就宣稱沒有了。
柳縣令深嘆一口氣,從嘴裡吐出兩句話:“奸賊當道,民生多艱啊。”鄭剛問道:“老爺,你看這事……還幹不幹?”柳縣令狠狠一揮手:“幹!”“可是,這很危險啊……”“不管了,出了事,由我承擔吧。”
柳縣令決定故伎重施。半個月後的一天中午,又有人前來衙門口擊鼓,宣稱他們的貨物被強人劫走了。這些客商來自浙江,販賣的是棉被芯。此時柳縣令在城外稽查館,參加楊校尉的生日午宴。鄭剛急急趕到稽查館彙報消息。柳縣令顯得很不耐煩,懶懶地說:“怎麼又出搶案了?還是明天再審吧。”鄭剛奇怪地問:“上次老爺一聽有劫案就當即升堂,爲何今天不急了?”“今天不同啊,我在給楊校尉賀壽,哪能隨便走呢?”這話讓楊校尉聽見了,忙勸他:“既然又有案子上門,柳老爺還是審理要緊。這酒以後再喝。”柳縣令只好站起來,歪歪扭扭地離開了。到了縣衙,升堂過問,聽完客商的訴說,柳縣令就帶着一羣手下,親自前往城外探查。路過稽查館時,及時向楊校尉介紹了案情。然後柳縣令一行人繼續前去。不過這一次,他們無功而返。直到第二天下午,柳縣令又帶着人出城,回城時,已經多了幾輛載貨的車。
“柳縣令,案子破了?”經過稽查館時,楊校尉出來見面,高興地問着。柳縣令嘿嘿一笑說:“跟上次差不多,也是一夥刁民作的案,我本抓住了他們,但念他們是初犯,而且搶棉被芯純粹是爲了自家用,所以枉開一面,不押回衙門審了,只收回了他們搶的貨物。”楊校尉伸手摸摸車上的東西,果然是一個一個捲起來的棉胎,就命手下搬開路障,放柳縣令他們進城去了。
還是像上次一樣,等柳縣令他們進了縣衙,立即關緊院門,一羣衙役們開始幹活,他們打開車上的棉胎,從裡面拿出一包包東西來。等到夜深人靜,幾個衙役背上東西,趁着夜色奔往各個店鋪……
第二天城裡的人們就驚喜地發現,各個售鹽的店鋪,又有便宜的鹽賣了。人們奔走相告,歡天喜地。可惜只有一個時辰,各家店鋪就宣佈便宜鹽賣完了。
這些鹽是從哪裡來的?居民們當然明白是走私的,卻不知道是什麼渠道。大家只是疑惑爲什麼不能多賣點?老百姓哪裡想到,這些便宜的鹽確實是走私鹽,而走私者正是柳縣令的縣衙。
可是柳縣令明白,這事再做得機密,也瞞不過楊校尉。果然當柳縣令他們第五次做這種生意時,終於失手了。那天他們從城外推回了幾輛車,上面是四川客商被劫的紅棗。在經過稽查館時,楊校尉仍笑眯眯地,命手下搬開路障讓他們進城。可是就在幾輛車進了縣衙,衙役們正從裝紅棗的麻袋裡掏出一包包鹽時,楊校尉突然從天而降,出現在面前。
“哈哈,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們是自己作賊自己抓。柳縣令啊,這回你落在我手上了。”楊校尉站在柳縣令面前,臉上充滿了勝利者的歡笑。柳縣令如雷轟頂,他沒想到楊校尉不走大門,而是攀牆越脊,進入了縣衙的後院。可柳縣令很快恢復鎮靜,嘆口氣說:“如今我什麼都不用說了,你就把我抓走吧。”
楊校尉厲聲說:“你身爲縣令,竟敢違抗朝庭法規,走私食鹽,從中漁利。你明知道稽查館就是稽查走私的,還敢瞞天過海,實在是利令智昏。”柳縣令則淡淡地迴應:“你罵我什麼都行,只是求你一件事,決不要連累另外任何人,我柳寬舟一人承當。”楊校尉冷笑一聲,叫衙役將柳縣令綁起來。看衙役們不動手,柳寬舟叫着鄭剛說:“快聽楊校尉的命令,把我綁起來。”鄭剛只好拿了繩子,將柳縣令捆住。然後楊校尉押着柳縣令,走出衙門。
衙門外是大街。正在街上的人們一見縣官被捆,由一個軍官押着,不知發生了什麼。楊校尉見圍上來的人多了,大聲宣佈道:“寶山城的百姓們,大家是否知道,你們這個父母官,是一個大大的貪官?這些日子他裝模作樣,自己作賊自己抓,爲的就是用假劫案作掩護,走私食鹽。今天被我抓個正着,也算替寶山除了一害。”話剛說完,就聽有人高聲反駁:“不,我們老爺不是貪官,他是爲民謀利的好官。”原來是鄭剛,他爬上衙前的石獅子,對着越來越多的百姓們喊道:“父老鄉親啊,這些天來,你們有沒有買到便宜的鹽啊?你們知道這是哪裡來的嗎?就是我們老爺想方設法,瞞着這個稽查館,從外地偷偷運來的走私鹽……”鄭剛將事情原委全部抖出。原來,官府專售的官鹽,以前是二兩銀子一斤,窮苦人家也常常買不起,可是自從山東來了個韓知府,他擅自又加收鹽稅,官鹽變成二兩半銀子一斤了,平民百姓更吃不起了。而那些私鹽,一斤只需一兩銀子。爲了控制售鹽渠道,韓知府在各縣設立稽查館,委派心腹負責,專門攔截和稽查私鹽出售,逼迫百姓只能購買高價官鹽。柳縣令眼看百姓吃鹽難,纔出此計策,故意派人僞裝成客商到縣衙報假案,然後他們裝作去城外查案,追到了貨物,將這些貨物帶回縣衙。其實這些貨物是僞裝,裡面早就藏滿了一包包的鹽。柳縣令之所以用此方法,是因爲凡有貨物進城,都會受到稽查館的嚴格搜查,唯有假託追回的贓物運回城,纔可以瞞過稽查館。果然楊校尉見是縣衙追回來的貨物,也不細加審驗,就讓柳縣令他們攜貨通過了。
“鄉親們,你們明白了吧,咱們老爺這樣做,完全爲的是讓寶山百姓吃得起鹽,而不是爲了他自己發財呀……”
話說到這裡,被楊校尉厲聲喝住:“住口,你這是蠱惑人心。再說瞎話,連你也帶走。”鄭剛卻嗖一下拔出腰刀,指着楊校尉罵道:“韓知府纔是貪贓枉法之徒,他在各縣私設稽查館,無非是爲了強收鹽稅。你身爲校尉,爲虎作倀,陷害忠良,倒不如我跟你拼死在此。”說着跳下石獅子。楊校尉火冒三丈,舉劍向鄭剛砍來。而百姓們都恍然大悟,明白了柳縣令的良苦用心,有幾個壯實漢子一見楊校尉砍人,就拿起隨身所帶的器物,高喊着衝上前,要幫鄭剛一把。更多的人在吶喊着:“柳老爺是好官,不許你帶他走。”
而此時的柳縣令,急得頭頂上冒煙。他本想一人承擔這個罪名的,現在一看這麼多人加進來,覺得很不妙。楊校尉畢竟是韓知府的人,而韓知府又是當朝權貴魏忠賢的嫡親外甥。其實柳知縣早就知道,韓知府敢於私加鹽稅,又在各縣設立稽查館,就是仗着魏忠賢這個後臺,橫行無忌,中飽私囊。誰敢與他作對,必死無疑。柳縣令不希望更多的人犧牲進來,他大吼了一聲:“都住手,大家聽我說!”這一聲吶喊,響徹在人們耳中,鄭剛和楊校尉一下子住了手,那幾個壯漢也停止腳步。所有人靜下來,傾聽柳縣令說話。此時,被捆着的柳縣令望着街頭的百姓,深情地說:“鄉親們,寶山地處山東腹地,一向是地貧民窮,百姓代代過得很苦。我柳某來此主政,本想能爲百姓做些好事,可天不遂人。這次爲了私鹽,我柳某出的是下策,反而連累了大家。千罪萬罪,都在我一人身上。”說着他轉過身,對着楊校尉跪下來:“楊校尉,此事全由我主使,我願承擔所有罪責,鄭剛他們雖有衝動,也是情有可原。希望我柳某一死後,你能放過他們。”說完站起來,一頭向石獅子撞了過去。
鄭剛大叫一聲撲上前,已經來不及了。柳縣令頭撞石獅,當場殞命。
所有的衙役,加上大批百姓,都放聲大哭。而楊校尉則吃驚萬分,呆若木雞,剛剛還想殺人的劍,從他手中噹啷一聲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