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我真的無法弄清,那些井蓋,是不是故意在跟我過不去。然而妻子和兒子的話,讓我更吃驚,他們一齊告訴我,在我摔倒的地方,根本就沒有任何東西。
“沒有井蓋?”“沒有!”“可是,我明明踩上了……”“唉,那不是井蓋,只是一塊溼的印子。”
什麼?我把路上一塊水溼的印子,當成了一個井蓋?可就算是這樣,我一腳踩上去,怎麼會先向下陷落再突然反彈,把我像子彈一樣射出去呢?
恐懼,像蛇一樣爬上我的心。我開始猜測,這些遭遇,是否還像前面想的那樣,只是一種偶然?
這次摔傷,足足讓我躺了三個月,直到半年後才基本恢復健康。受了這些刺激,我幾乎有點害怕再出門。我總覺得自己出門,肯定會遭遇那些井蓋,它們好像有某種生命,在故意設伏,對我進行捉弄甚至摧殘。儘管妻子和兒子再三安慰我,說那只是我的幻覺,可我一想到那圓黑的井蓋,心就像要跳出來。
就這樣我老實呆在家裡邊。可是有天夜裡,睡到半夜,十三歲的兒子突然發起燒來,不僅渾身滾燙,而且咬緊牙關。我再也顧不了許多,打電話叫來救護車,揹着兒子就上了車。
怎麼也不會料到,呼嘯的救護車開到半路,突然砰一下停止了,車頭一側猛往下低。就像一個前輪突然脫落了。
“怎麼回事?”司機驚得不知所措,一個勁地踩着油門。看看車子紋絲不動,我心急火燎地跳下去。藉着路燈的光,一眼看出,車子的左前輪,陷在一個空洞裡。
那是一個空洞嗎?不,那分明是一個路面的窨井。那麼窨井的蓋子呢?我探近腦袋細一看:那個窨井的蓋子,竟然處在離路面一尺深的地方。就好像受不住車的重量,突然陷入了。
有這樣的窨井嗎?有這樣的窨井蓋嗎?就算我來自山鄉,也難以相信城市的路上會發生這種現象。果然,見多識廣的司機也目瞪口呆。我們面面相覷着,只好想起報110。
一輛警車呼嘯着趕來。兩個警察問我們出了什麼事。我指着前輪剛想解釋,猛覺得車子已經有變化,定睛一看,天哪,不知什麼時候,窨井的蓋子浮了上來,與路面平齊,整輛車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
警察不滿地瞪着我們。任我們怎麼解釋,他們一口咬定,我們是報了假案。
救護車繼續上路。不到五百米,砰地一下,車子又猛地停住,車頭向一側傾斜。“這到底怎麼啦?”司機生氣地大叫。只有我心驚膽戰,意識到那是什麼樣的怪事。現在,我不得不相信,我,我們這個家,被某種魔障纏上了。那些井蓋,彷彿都成了魔,在攔截我們,阻擊我們。一切如同鄉村裡迷信的傳說,陰森而恐怖。車不能走,我們只能再次求助警察。當警察再次趕來時,救護車又恢復正常,咬住前輪的井蓋從下面浮起。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沒人會相信這樣奇異的遭遇。
就這樣,經過多次反覆,救護車纔開進了醫院。就在我抱起兒子,向着急診室衝刺時,驀然覺得腳下一空,人已經向前撲去,啪地一下,我們父子兩個,一同摔倒在堅硬的地面上了。
我艱難地回過頭,看到了一個井蓋。這是醫院門前惟一的井蓋,而我,偏偏就踩中了。其實我更相信,是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將我引向了它。我根本不可能避開這個井蓋。
我擔心兒子會摔壞了,顧不得別的,抱起他就衝進醫院。然而兒子突然揚起頭來,不解地望着我:“爸爸,我在睡覺,你要抱我到哪裡去……”
兒子,不再發燒。醫生告訴我,他根本沒有任何病。那一跤,也沒有使他有任何損傷。倒是我,膝蓋上添了一道皮肉傷。
我不敢就此回家,在醫院坐到天亮,才和兒子走出醫院。一路上,我心驚肉跳,不敢去看那些井蓋。在我的眼裡,那一個個圓圓黑黑的井蓋,是一隻只陰險的眼睛,瞪着我,覬覦着我;也是一張張兇惡的嘴,隨時像要咬住我,吞噬我。我真的不明白,是不是我這個人時運不濟,註定要遇上鬼怪了?
此後一段時間,我堅持呆在屋裡不出門。但一天深夜,正睡得香,突然隱隱聽到,外面有一種噪雜的聲音。側耳細聽,噪聲中有東西的坍塌聲,也有人的呼喚聲,時隱時現,時近時遠。我覺得疑惑,那些聲音有點熟悉,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聽到過。好奇使我下了牀,打開門走了出去。來到外面,四周是一片昏黑,只有不遠處有一盞路燈,發出黯談的光。路燈的下面,是一個窨井,圓圓的蓋子很清晰。
一看到井蓋,我猛然想起了什麼,急忙想掉頭回去。可是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吸引過去。恍惚間,我已經走近井蓋了,人還沒站定,圓圓的井蓋像片樹葉,忽地飄起來移開,一個黑咕隆咚的井口露了出來。
井,這是一口深井。憑直覺,我就知道,它深不可測。而那些噪雜之聲就像炸彈,轟地一下衝了出來。我大叫一聲,剛想轉身逃,卻不料腳下一滑,人已經落在井口,下面似有一股強大吸力,一口將我吞了進去。我伸手沒抓住井沿,整個人往深處墜落下去。
我的腦袋嗡地一響,本能地感到,這一下肯定完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砰地一下,我掉在了一堆砂石廢墟上。石子尖銳的棱角,扎進我的皮肉。而擡頭環顧四周,沒有一絲光亮。有一股古怪的陰風,不知哪個地方吹過來。給人的感覺,是到了十八層地獄了。
恐懼攫住我的心,我扯開嗓子呼喊救命,可是聲音怎麼也發不出來。擡頭望上去,井口剛剛還存在的一點光亮,突然間不見了。肯定,是井蓋自己蓋上了。
毫無疑問,我只有死路一條了。我正在驚慌,猛聽得那些噪聲又響起來了。噪聲裡,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也在憤怒地咒罵着我。那些叫罵聲很熟悉,時近時遠,時而清晰時而朦朧。聽着聽着,我忽地跳了起來。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
“老鍾,老李,王钁頭……是你們嗎?你們還活着,還是死了……”我伸着兩手,在黑暗裡呼喚着。
然而那些咒罵聲依舊,似遠似近,亦真亦幻,跟我之間,分明隔着一道無形的屏障。他們,只顧咒罵着,並不來搭理我。
“老鍾,我知道你們死了。你們,放過我吧……”我心膽欲裂,在狹小的空間裡,對着黑暗跪下來。我相信一定是那些屈死的冤魂,向我索命來了。我一邊求饒一邊大哭,直到,有一雙手在用力地搖着我:“老黑老黑,你怎麼啦,快醒醒……”
我忽地坐了起來。面前是燈火通明的臥室,邊上圍着我的妻子和兒子。他們正驚慌地看着我。原來,我是在做夢。
我渾身大汗,像要虛脫一般。
“老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這個地方不好,你有點水土不服啊。”妻子一邊替我擦汗,一邊關切地望着我。“要不,咱們再換個地方,去上海,怎麼樣?”
我喘着氣,久久沒有吭聲。我的眼前,不斷浮現着那些熟悉的臉。他們的咒罵,像刀一樣紮在我心頭。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覺,但我可以肯定,他們都死了,他們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怨恨我。
經過了一番艱難的選擇,最終我選擇了自首。我本是山鄉一個開礦的老闆,一年多以前,我的礦發生事故,很多工人死在了井下。爲了隱瞞事實,我在上面放了炸藥,將井口炸平。然後帶着妻子兒子,逃到了這座遙遠的城市。
我不相信這個世上有鬼。可我卻遭遇了一連串怪事。我不得不相信,人,註定逃不了一個結果,那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井蓋子故事講完了。”我宣佈道。
“很好聽,報應故事。”遠甜不容我喘息,窮追猛打,“別停,接着往下講。”
我也已經構思完成了,一說靈異故事就有一大串在等着。不過我想講一個有關夫妻戰爭的。
“幾代夫妻的戰爭,你們想不想聽?”我問道。
“夫妻之間的戰爭還是幾代的?”遠甜有點驚訝了,“怎麼這麼厲害?”
“是啊,在牽涉到幾代人。”
“一個家庭吧?”
“對,一個家庭。”
“那你說吧,我們聽。”
我覺得榕榕沒吭聲,就問道:“榕榕,你在聽不在聽啊,怎麼我感覺你在打瞌睡了?”
馬上傳出榕榕清晰的聲音:“沒有啊,我一直在聽啊,我怎麼能打瞌睡呢,你忘了遠甜是怎麼走的嗎?”
我一想也對,雖然跟我一起走的是遠甜,其實靈魂是榕榕,真正指揮着遠甜身體的是她,遠甜跟我交談是身體的一部分靈氣,卻無法全部指揮身體的行動。
“對對,你肯定也在聽。那我就講了啊。”
我說着就講起這段家族的情感史來——
在我幼年時,我們有一個大家庭。四世同堂,難得的圓滿。不過,洋溢在這個家庭的,是一股不很和諧的氣息。幾乎每一代的夫妻,都存在明確的對立。祖公祖婆年至耄耋,分別隨我爺爺和二爺生活。奇怪的是他們倆,人分心也分,碰上了,常常有點路人的樣子。有時候,還要吵架。老夫老妻的吵鬧,竟有着年輕人那般激昂。再看我爺爺奶奶,簡直是上輩的翻版,雖然住在一家,卻分睡兩個房間,也經常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