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默低頭應了下來,並沒有表現出欣喜的情緒,反而表情嚴肅,眉目沉沉,猶如面對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
九公主心裡猜到那場戰爭的起因和皇后的預期結果,一顆心便沉了下去,惶恐害怕的情緒頓時瀰漫心頭,不由得向杭貴妃身邊依了依,小聲不安地喚了一句:“母妃。”
杭貴妃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了一下,她的長指甲掐進她手腕細嫩的皮肉中,力道大的簡直讓九公主尖叫起來。
然而杭貴妃又極快地放開她,語氣裡充滿了擔憂:“馮太醫,陛下多久能醒過來?”
馮默道:“應當是一炷香,至多一個時辰。”
皇后點了點頭:“爲陛下撰方吧。”
馮默應了,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到桌邊,吳衛捧上了筆墨紙硯。馮默低頭寫字的時候,李劭卿纔想起來,皇帝在議事時昏厥,這件事似乎應該通知內閣一句,於是立刻奏報道:“娘娘,請派人向內閣傳訊吧。”
皇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不知帶了什麼神色,竟然激得李劭卿生生一抖,跪地道:“臣逾越了。”
皇后開口問道:“不知陛下昏厥前,與李卿所議何事?”
李劭卿回答:“回娘娘,是鐵勒質子的真實身份。”
皇后又問:“與文譽公主的婚事有關嗎?”
李劭卿猶豫了一下,低頭道:“是的,娘娘。”
皇后問:“陛下是什麼意思呢?”
李劭卿答:“陛下龍顏大怒,然,尚未表示出對此事的明確意向。”
皇后點了點頭:“去通知朝臣吧。”
李劭卿領命,告退的時候極快的擡頭,看了九公主一眼,然而九公主卻沒有看他,反而神色焦急地盯着榻上昏迷的皇帝,面色發白,眼眶微紅,幾欲落淚。
殿中幾人,雖然都是一副焦急神情,卻各懷鬼胎,恐怕只有一個九公主,纔是真正從爲人子女的角度關係皇帝的身體健康,雖然皇帝已經冷落她許久,她卻依然希望他能快快好起來。
李劭卿離開後,馮默也寫好了給皇帝調養身體的藥方,呈給皇后過目,皇后仔細瀏覽了一遍,問道:“此方是治病,還是養身?”
馮默謹慎地回答:“陛下年事已高,不適宜用重藥,需慢慢調理,此方性溫,是長久之藥。”
皇后點點頭,將藥方遞給吳衛:“遣人去抓藥。”
杭貴妃補充道:“將藥材送來吧,我親自來煎。”
皇后看了杭貴妃一眼,眼神帶上兩分意味莫名的笑意:“照貴妃說的做。”
吳衛將殿上伺候的內侍和宮女全部打發出去,一撥取藥,一撥取藥爐,馮裘兩位太醫藉此機會告退,內殿立刻空了下來。
九公主再也按捺不住,在皇帝臥榻旁的腳踏上坐下,伸手去握皇帝的手,語帶兩分哽咽:“父皇,父皇?”
皇后聲音緩了緩:“九娘,不要吵,讓陛下好好休息。”
九公主噤了聲,用力抑制住眼淚不掉出來,聽見皇后問太子:“裘太醫爲令儀請平安脈,可還平安?”
太子凝重的神色一鬆,染上三分笑意:“母后,兒臣有一個好消息。”
皇后挑了一下左眉,也跟着微微笑:“什麼事?”
太子笑着欠身拜道:“恭喜母后,要做祖母了。”
“哦?”皇后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令儀懷孕了?”
太子點點頭:“方月餘。”
杭貴妃也跟着鬆了神色,道:“日前長清真人才說,殿下三日之內必有喜訊,竟然這樣快就應驗了。”
皇后正要說什麼,一內侍匆匆進殿來,跪地奏到:“啓奏皇后,遲婕妤在殿外,要儘量探望陛下。”
皇后表情一凜:“遲婕妤?她是怎麼知道陛下有恙的?”
內侍低着頭,沒有說話。
皇后臉上的笑意驀地收了起來,語氣冰冷:“告訴她,陛下已無大恙,叫她先回去,待陛下清醒,自會傳召她。”
那內飾退下後,皇后半真半假地笑了一笑:“身居後宮,心在前朝,遲婕妤當真是消息靈通,吳公公,”她說着,眼神睇過去,看着吳衛道:“太子妃有喜這件喜事,速速報給朝臣知道吧。”
吳衛額上已經浮起一層薄汗,戰戰兢兢地應下來,親自出殿去傳訊了,皇后卻在此時看了杭貴妃一眼,杭貴妃表情一頓,不聲不響地也跟了出去。
九公主不知那個眼神到底傳遞了什麼意思,用力抑制住自己滿心的焦灼擔憂,盡力用理智思考問題,然而腦海中卻紛亂如麻,久久理不出頭緒。
太子看着她的表情,輕輕喚了一句:“九娘。”
九公主卻抖了一下,彷彿猛然被嚇到一樣,倉皇應聲:“在!”
皇后起身走到塌邊落座,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語氣溫柔地安慰她:“安心,你父皇這次,不會有事的。”
父皇這次不會有事的。
這次不會有事。
這次。
不會有事。
九公主分析她話裡話外的意思,越想越心驚膽戰,連帶她握着皇帝的那隻手都開始顫抖起來,她張開嘴,吐出一口氣,竭盡全力地穩住自己的聲線:“母后這話……是……是什麼……”她用力閉了閉眼,又喘了口氣,改口道“是能當真?”
皇后溫和地微笑,有幾分滿意的樣子:“母后自然不會欺騙你,陛下還沒有看到他的孫兒臨世,還沒有使朝中安寧,海晏河清,怎麼會有事呢?”
她說着,又低頭去看九公主含淚的樣子,撫在她背上的手挪了挪,到她肋上,突然擰住她衣服下的一塊皮肉,弄力一掐,長指甲似乎掐進了皮肉,九公主猝不及防,劇烈疼痛之下,短促而大聲地尖叫了一聲,眼淚一下就疼了出來。
皇后表情不變,那隻手又移回她背上,輕輕拍着:“阿九,不要哭,陛下不會有事的。”
榻上的皇帝在此時咳了咳,虛弱地睜開眼睛。
皇后驚喜地笑起來,俯下身,語氣輕柔:“陛下醒了?”
皇帝目光從渙散慢慢凝聚起來,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臉上掛滿淚痕的九公主,微笑了一下,擡起手,摸了摸九公主的髮髻:“阿九來了。”
皇后道:“九娘正在臣妾宮裡說着話,聽說陛下昏厥,嚇得半死。”
皇帝看着九公主的目光愈發溫軟:“別哭,父皇沒事。”
九公主順勢握住他的手,低頭將面頰貼在他掌心,帶着濃厚地鼻音道:“嗯,阿九不哭,父皇快好起來。”
皇帝的目光在殿中轉了轉,神智愈發清醒,看到太子的時候一頓,極快極輕地皺了一下眉:“太子也來了。”
太子上前兩步,也站到塌邊:“兒臣來了,父皇感覺怎麼樣?”
皇后不等皇帝說話,便道:“太子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陛下。”
皇帝愣了愣,表情複雜,竟然輕輕嘆了口氣,合上了眼睛,才語氣淡淡地問:“什麼好消息?”
太子和皇后對視一眼,道:“父皇,令儀有喜了,您要做祖父了。”
皇帝沒有驚喜,彷彿意料之中,輕輕地笑起來:“好,果然是個好消息。”
皇后又和太子對視了一眼,柔聲道:“陛下現在感覺如何?”
皇帝在榻上緩了一會,對九公主擡了擡手臂:“阿九,扶朕起來。”
九公主急忙站起身,和皇后一起,小心翼翼地將皇帝扶了起來,讓他半倚在枕上,又爲他拉好了被子。
皇帝又對九公主笑了笑,在她手上拉了一把,讓她坐在塌邊:“時間真快呀,就連朕的兒子都即將有嫡子,讓人如何不服老呢?”
皇后柔聲道:“陛下也該到兒孫繞膝的時候了。”
皇帝又笑了笑:“致珩已經弱冠了吧,都做父親了,可以獨當一面了。”
太子恭謹地站在當地,對皇帝揖禮:“父皇栽培有方。”
皇帝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偏着頭仔細打量太子,目光細緻,一寸寸撫摸他的面龐,太子的長相與皇帝年輕時頗爲相似,眼若沉星,眉如折劍,走起路來昂首闊步,一副器宇軒昂的好樣貌。
他仔仔細細地看着,臉上又浮起笑容,竟然還有精神揶揄皇后:“致珩長得與朕真像,反倒是一點也不像你。”
皇后似乎是不能習慣他突如其來的慈祥溫和,愣了一下,才微微欠身:“按理說,應該與臣妾相似纔對。”
皇帝點點頭:“都說兒似母女似父,但朕瞧着,九孃的樣貌與朕也是很像的,看這眉宇間的英氣,放在女孩子臉上,多漂亮,英姿颯爽,”他說着,似乎是猛然想起什麼,支起身子在殿中看了一圈:“怎麼不見阿沅?”
阿沅正是杭貴妃的閨名,皇后聽他這麼一說,猛地驚了一下:“貴妃去給您煎藥了,哎呀,竟然忘記將您醒來的消息告訴她。”
皇帝又笑了笑,擡手止住皇后起身的動作:“阿沅凡事慣愛親力親爲。”
他又合上了眼睛,不說話了,殿中一時寂靜,太子和皇后沉默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皇帝睜開眼睛,輕輕地嘆了口氣:“明日起,你來上早朝吧。”
太子愣了一下:“是,父皇。”
“致珩,”皇帝又道:“這個天下,遲早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