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劭卿這會連殺了杭子茂的心都有了,他本來就打算直接進宮把人帶出來,但杭子茂說他現在不宜和九公主有直接接觸。不如曲線救國,由他出面帶九公主賞燈,李劭卿則“不小心”偶遇一下,順勢同行,這樣九公主也不好趕人。
最讓人生氣的是,他當初竟然覺得杭子茂說得十分有道理,然後親自點頭同意了這個慘絕人寰的計劃。
眼下“不小心偶遇”到的九公主正沉着臉站福興齋門口,李劭卿深吸了一口氣,往前走了兩步:“我們出去走走吧。”
九公主沒有答話,轉身出去了。
李劭卿出門前看了杭子茂一眼,後者正一臉道貌岸然地袖着手看他,還跟他點了回頭,以資鼓勵。
你給老子等着,老子回頭再收拾你。
他追出去的時候,九公主已經走到一片燈影裡了,她今日着了一件淡青色立領長襖,領口衣角點綴了精緻繡花,每走一步,下搭的馬面裙裙褶展開,立住時又隱藏在身側,顯得整個人靈動而又優雅。
“我原想直接去見你,”李劭卿走在她身邊,低聲解釋:“只是我現在很不方便與你有直接接觸,所以才求了子茂,演這一齣戲來。”
九公主沒接這個話茬,反而問道:“你見孫常,是有什麼事情嗎?”
李劭卿立刻回答:“年後欲整理軍屯,請他代爲詢問曹首輔的意思。”
九公主冷笑一聲:“曹首輔管的真寬,連軍隊裡的事情都能管得到了。”
李劭卿卻道:“軍屯一事非同小可,大央立國百年,向來奉行閒時爲農,戰時爲兵的軍隊政策,就連宣大薊遼這四個常有戰事的地方,都設有軍屯以自給自足。但因爲軍隊裡的等級性,上層軍官總是會欺壓兵卒,往年收上來的稅糧都是從兵卒的土地中強徵得來,想要整理軍屯,談何容易。”
九公主在心裡將這件事仔細梳理了一遍,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忍不住大吃一驚:“那你還建議他整理軍屯,你就不怕整理出什麼變故來?”
“放心,不管出了什麼事情,我都壓得住,”李劭卿微笑道:“況且我並沒有建議,只是說我有這個想法,問問他同不同意而已。”
九公主道:“他急於在軍中立威,必然會採納你的建議,以此爲功績。”
李劭卿無意在這件事上對她說太多,當下只點了下頭,便改了話題:“你最近好嗎?”
九公主垂下眼睛,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傅博彥退婚了。”
李劭卿笑意深了深:“我知道。”
九公主問道:“這件事,與你有關係嗎?”
李劭卿愣了一下,立刻理解了她這句話的含義,反問道:“你以爲是我逼他退的婚?”
九公主沒說話。
李劭卿嘆了口氣:“不是我,你現在在長安裡還需要傅家的支持,我分得清輕重緩急。”
九公主道:“傅家會支持我。”
李劭卿沉默了一會,語氣帶着些許無可奈何的無力感:“你多加小心。”
九公主沒再執着地追問他如今到底是屬於哪一派,與朝政有關的人或事物,從來就沒有非黑即白一說,大多數人都是灰色的。那日鬆會爲了自己的目的,與朝中各式各樣的人刻意交好;皇后會因爲皇帝的態度,對心懷不軌的遲婕妤睜隻眼閉隻眼;即便是東宮太子,也不得不對如今大權在握的曹德彰有所請求。
兩人沉默的走了一會,李劭卿似乎是想起什麼似的,忽然笑了一下:“你說如果四年前我答應你,那你我現在會不會已經成婚了?”
九公主沒有看他,語氣平平道:“我對你已經死心了。”
“從你斬我軍旗的時候開始嗎?”李劭卿側過臉來看她:“那場變故之前,我從沒有想過我此生會與皇家有什麼牽扯,我們李家並不是累世公卿,配不上迎娶皇家公主。”
九公主想起自己之前瘋狂舉動,忍不住地臉紅,她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沒有人再會爲她收拾殘局,所以不得不自己將自己的棱角一一磨平,免得在爲自己帶來無妄之災。
“我其實……也很不想娶一位公主回家,”李劭卿又道:“距離權利越近的地方,雖然地位卓絕,榮耀務必,但承擔的風險也會更多。我父親是衛國公麾下悍將,受他舉薦才得以封侯,他先前也是心高氣傲,一心想要搏一個錦繡前程,封妻廕子,還是到長安之後,見到衛國公的處境才明白過來,朝堂並不是那麼好混的。”
九公主尷尬又害羞的情緒被他悵然的語氣撫慰平息,她無聲地挑了一下脣角,轉過頭來:“那你爲什麼又攪進這趟渾水裡呢?”
李劭卿一聳肩:“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已經攪進去了,我怎麼可能作壁上觀,況且我父親是衛國公的心腹,我又與子茂交好,也沒有人相信我會作壁上觀。”
九公主道:“曹德彰能給你的,的確比衛國公更多。”
李劭卿道:“曹首輔顧忌衛國公在軍中的影響,所以不敢對杭氏一脈痛下殺手,而陛下也惦記貴妃娘娘和你的昔日情分,不忍趕盡殺絕。”
“情分?”九公主重複了一遍,這世上最不靠譜的就是情分,尤其是皇帝的情分,那隻不過是心血來潮的惻隱之心。
“衛國公自掌軍以來,迎敵四百餘次,從無敗績,是他出生入死穩住了邊境,訓練出守衛薊遼的鐵軍,他理應受到擁護,也理應固執地保持尊嚴,”他說着,似乎有些激動:“子茂是他親子,他出事了,子茂必然首當其衝,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薊遼軍帳裡的那批將士是無辜的,他們整日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隨時準備爲這個國家死掉,但長安城裡的權貴卻還因爲自己的利益而算計他們的性命。”
九公主張了張嘴,覺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哽住了一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聽他繼續道:“通化役之前,你懷疑我會在戰場上做手腳,刻意輸掉戰爭以暗算你。韞玉,人心都是肉長的,那是我帶出來的兵,過去二十多年裡我和他們朝夕相處。每打完一場仗,整合部隊的時候,不用清點人名我都知道誰活下來誰戰死了,我怎麼可能去拿他們的性命搏自己的前程。”
“我不是這個錦繡都城的權貴,我知道性命有多貴重,那些陣亡名單送到長安來,在大人們眼中,不過是張無意義的紙,只會讓他們操心國家需要撥出去多少銀子來撫慰家屬,而這批銀子裡面自己又能貪多少……”他沉沉嘆了口氣,靜默了一會,似乎是在鎮靜自己的情緒,隔了好一會才道:“當初帶兵攻下沃谷的參將沈毅,已經在斡難河……陣亡了。”
九公主只覺得心臟猛一抽,就像被一隻手捏住了一樣。她記得那位將軍,當初他率領西營甲子軍攻下了沃谷,在被封賞土地時,曾經十分爲難地找到她,問能不能將土地換成銀兩,因爲他家裡還有親人需要供養。
她啞着嗓子問道:“當初那支薊遼鐵騎,如今還剩下多少人呢?”
李劭卿答道:“陣亡將近半數。”
九公主說不出話了,她低着頭走了兩步,眼淚便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李劭卿擡起手,猶豫了一下,在她肩上撫了撫:“好了,不要哭了。”
她不回答,只低着頭一味的向前走,越走越快,連李劭卿都被她甩在了身後。她其實已經記不得沈毅長什麼模樣,只記得他來找自己求換銀兩之後,鄭之平無意間提起過,他的家境非常貧窮,已經窮到他明明是獨子,卻依然參了軍,用自己的性命來爲全家人換口飯吃。
當時她還感嘆了一句什麼,然後慷慨地將自己從隨身帶的一塊玉珏賜給他,說這塊珏可換一百三十兩銀子,沈毅欣喜若狂,跪下來發誓,會永遠效忠與她。
一百三十兩,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佩飾的價錢,於他卻是救命之恩。
李劭卿在後面喊了一聲“九娘”,撥開人羣追上來,將她扯到路邊,遞上一塊絹帕:“別難過了。”
她用絹帕拭淚,嗡着鼻子問道:“他的家人怎麼辦呢?”
李劭卿道:“因爲他有軍銜,所以他的家人可以由三屯營代爲供養。”
九公主又不說話了,她去三屯營那次,因爲惦記着杭遠山不許她上戰場的囑咐,沒有親眼見到那片生死之地,在得知沈毅的死訊之前,她就是李劭卿口中的“長安權貴”,陣亡名單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張紙,連撫卹銀兩都不必操心。
李劭卿低頭看着她通紅的眼睛和失去血色的嘴脣,忽然又自覺殘忍,將這些事情告訴她一個不知生死事的小姑娘,便想安慰地拍拍她的肩。然而手擡起來,卻不受控制,直接繞過她的肩頭將人攬進懷裡,他的下巴抵着她肌膚細膩的額頭,一下覺得無比心安。
九公主在他臂彎裡掙了掙,聽見他低而迷離的聲音:“韞玉……我想……”
他喃喃自語着,對懷裡的溫香軟玉低下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