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嶽全甲在身,腰間佩了一柄長劍,平添幾分肅殺,端的是個威風凜凜:“定什麼?”
藺既明道:“婚事啊。”
周維嶽扶額:“你一個朝廷命官,怎的與我母親似得,整日惦記別人的婚事。”
藺既明呵呵了一聲,摸摸自己的鼻子:“哪裡哪裡,那……你定下來了嗎?”
周維嶽道:“定下來了,我一個鰥夫,還是鰥到底的好。”
藺既明饒有興致道:“那你是怎麼勸說爵爺回心轉意的?”
周維嶽想起昨晚的形容,嘿嘿嘿地笑了起來:“爵爺苦口婆心地說了二十條理由,以證明我二人的不合適,我聽完深以爲然,於是這事就這麼定了。”
藺既明莫名其妙:“爵爺證明你和李家小姐的不合適?他不想讓你娶他妹妹?”
周維嶽在他肩上拍了拍,高深莫測道:“緣,妙不可言。”
李劭卿今天心情明顯好,特別好,好的春花燦爛,見人就帶三分笑,看見周維嶽,臉上簡直要笑出一朵花:“維嶽來了。”
周維嶽跟他見了禮,在左首落座:“劭卿今日有何安排?”
李劭卿道:“第一軍和周家軍今日出發前往康城,廣西駐軍也已經分散到謁靳兩城,隨時可以配合發動攻擊,不過……我剛剛收到了一封信,柏大崢親筆所書,說願與我們和談。”
周維嶽發出一聲輕屑的笑:“區區叛亂之軍,有什麼資格與我們和談,還不如直接開打,還能顯出幾分梟雄之意。”
李劭卿冷哼道:“你以爲他不想打,這只不過是拖延時機的舉措罷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應該是去向倭國求援了。”
周維嶽平日裡唯一的工作就是抗倭,這會聽見“倭國”兩個字就想條件反射性的向大喊一句“殺”,當下便深吸了口氣壓住情緒,皺眉道:“廣西地處西南,又多族混居,怎麼會和東南的倭寇扯上關係。”
李劭卿道:“這就要看藺大人探查的結果了。”
周維嶽點了一下頭,又問:“那封信你打算如何回覆?”
李劭卿一聳肩:“談嘛,他既然那麼有誠意,我們也不能欺人太甚,我剛寫了封回信,找人送過去了。”
周維嶽道:“然後呢?”
李劭卿向外擡了擡手:“出發,去康城。”
周維嶽又問:“第一軍和浙江兵全部去康城?”
李劭卿搖了一下頭:“各留了五百在這裡,隨時協助廣西守軍攻城。”
周維嶽皺了一皺眉:“只有一千人,恐怕起不了什麼作用。”
李劭卿道:“留的人多了,恐怕會被看出什麼端倪來,先就這麼着吧,畢竟康城是主戰場,第一軍和周家軍屆時要面對的必然是惡戰,也不宜分兵。”
周維嶽有點無奈:“你爲何一定要將浙江兵喊作周家軍,倘若陛下知道了,恐怕又是一樁無妄之災。”
李劭卿與他玩笑道:“這支部隊是你親手組建,親自訓練,對你本人有極高的忠誠度,他們的發跡史與你也是密不可分,不叫周家軍,我還真想不起來叫什麼。”
周維嶽道:“行了,你就別害我了,這軍營裡錦衣衛這麼多,若是有人想立個功,在陛下面前多嘴兩句,那我立刻就玩完。”
李劭卿試探道:“何以如此肯定陛下一定會猜忌你?”
周維嶽道:“衛國舊事。”
衛國指的是衛國公,周杭兩家交好已久,如今杭遠山被排擠出長安,周磐自然脣亡齒寒——他二人的發家史差不多,就連到最後領的軍職都一樣,一個是薊遼總督一個是宣大總督,薊遼和宣大又挨着,兩人又都身居高位手握大權,杭遠山的兒子是薊州總兵,周磐的兒子是僉都御史,除了周磐的妹妹沒進宮,而周磐也沒有提早告老去給太子當老師外,剩下簡直一模一樣。
如今衛國公倒下了,倘若皇帝有心休整軍界,拿下一個要倒黴的明顯是周家。
李劭卿安慰他:“維嶽放心好了,如今太子殿下已經議政,自然會勸着陛下。”
周維嶽十分遺憾地嘆氣:“可惜太子殿下至今仍無實權。”
李劭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發問,與他一同出了中軍帳。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孫常正在校場的角落裡對兩個錦衣衛安排着什麼,李劭卿看到,遠遠喊了一聲:“孫兄。”
孫常應聲扭頭,對他笑了笑,又對那兩個錦衣衛說了句什麼,將人打發走才幾步過來:“劭卿,周巡撫。”
親疏立判。
李劭卿道:“我二人即將率軍前往康城,孫兄若無要事,還請一同而往。”
孫常有些錯愕:“我?”
李劭卿點頭道:“柏大崢正在與我軍和談以圖拖延時間,而我們的確也需要點時間在康城外佈陣攻防,我想請孫兄代爲傳遞我方信件,一來可以趁機打探康城的內部狀況,二來可以避免我們陷入被動的局面,這個任務,非孫兄不能勝任。”
孫常露出不太情願的表情,結結巴巴地找藉口:“我走了……那趙城這邊怎麼辦呢?”
李劭卿道:“先擇一千戶暫領趙城,倘若趙城不支,你再回來也不妨。”
孫常還想再說些什麼,李劭卿卻忽然對他拜了下去:“軍國大事,還請孫兄勉力相助,李劭卿不勝感激,待來日平叛後班師回朝,必爲孫兄請一大功,還請孫兄爲江山社稷,爲廣西百姓獻一回身。”
話都說到這一步,無論如何也推脫不得了,孫常讓人叫來一個其貌不揚的千戶,命他暫時掌管趙城的錦衣衛事宜。
其實錦衣衛這次跟隨出兵,完全是來協助李劭卿的,壓根沒有什麼事宜可言,而孫常找了這個藉口,無非是不願意跟隨李劭卿去前線罷了——開玩笑那可是玩命的事情,而且還要去康城送信,萬一談崩了被抓起來,那可怎麼辦?
周維嶽和他有同樣的疑慮,孫常看起來就不是個能成大事的人,而李劭卿卻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萬一這個酒囊飯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在我軍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就攪黃了和談一事,那可是大大的不利。
他尋了個機會,將自己的疑慮悄悄告訴了李劭卿。
李劭卿對他直言:“孫常註定無法活着回長安,我將他叫去前線戰場,就是想讓他一去不回。”
遠在長安的曹首輔特意將孫常送上戰場,就是想看他英勇捐軀,搞不好連撫卹和追封什麼的都已經安排好了,就等孫常歸西。
周維嶽卻大吃一驚,孫知良和曹德彰聯手結成政治聯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基本上滿朝文武都知道,這兩人一個是首席活太師,一個是大內總管;一個掌外,一個主內;一個欺壓朝臣,一個構陷嬪妃;一個富得流油,一個黑的要死,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只是不知道原來這對搭檔之間,居然還有這麼嚴重的矛盾,嚴重到了曹德彰當年親手提拔起來的指揮使,如今已經到了再留不得的地步。
聽說孫知良還在獄中關押,孫常一死,基本絕了他東山再起的可能性。
他定了定神,又問:“這件事你告訴我,沒問題嗎?”
李劭卿意味深長地對他笑了笑:“所以還請維嶽你保守秘密,不要隨意亂說。”
周維嶽這才反應過來,李劭卿這是將他也拖下水了,周維嶽在官場上混的口碑不錯,回頭如果事發,皇帝發現他們是故意致孫常於死地的話,那從中央到地方,必然會有大量官員上奏爲周維嶽求情,既然救了周維嶽,就不好不救李劭卿,畢竟倆人犯了同樣的錯誤,一個判罪了,另一個也跑不掉。
周維嶽無奈地嘆了口氣:“我自然會助你,你大可不必如此算計我。”
李劭卿理直氣壯:“怎麼是算計,我這叫與你同榮共辱。”
周維嶽不跟他胡攪蠻纏,只問:“孫常死了,你打算讓誰來接手他空下的位置?”
李劭卿道:“他方纔託付趙城事的那個錦衣衛千戶陳科,你可還記得?”
周維嶽點了下頭。
李劭卿道:“那是九公主提拔起來的人。”
周維嶽大吃一驚:“九公主?這裡面還有九公主的參與?”
李劭卿急忙道:“你千萬不要忘了你昨天答應我的,朋友妻不可欺,言而無信可不是君子所爲。”
周維嶽:“……我只是吃驚一下罷了,你不要多心,來你繼續講。”
李劭卿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繼續道:“當年真假戰報案發,九公主在守衛兵部的衛兵中選中了一個人,負責看守馮行,讓他在多次暗算刺殺中保得一命。作爲回報,九公主將他安排進東宮做東宮侍衛,由此認識了太子,又由太子出手,將他悄悄塞進了錦衣衛。”
內宮有吳衛,外朝有陳科,在曹德彰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他們已經拿到了足夠多的東西,也已經握住了足夠重的籌碼。
李劭卿在心裡默默盤算着,脣邊浮起一抹嘲諷的冷笑:當年曾經他和他父親李思從都在極力避免自己捲入政堂紛爭,李思從自前線告老後,立刻進了軍事學院授課,避免自己轉任兵部的可能,而他更是多少年連長安都不踏進一步。沒想到造化弄人,時至如今,他不僅捲入了紛爭,還成了紛爭中的主力軍。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又想起遠在長安深宮的那個人,若不是因爲她和她哥,李劭卿至今恐怕還是個薊遼的小小守將——搞不好正在被曹派的總督穿小鞋,然後照他的性格肯定忍不了這樣的區別對待,於是頂撞一發上級,再被總督大人惡整一番,淒涼地死在戰場上,或者被人奪了軍職趕出三屯營,前程盡毀,鬱鬱而終。
真是想想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