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只在府中逗留了少刻,便隨着葛吉泰前往疆北大營了。
懷袖由東果兒陪着,向後園的小樓去給外祖母請安。
依舊是那座古樸的二層小樓,懷袖行至門前時,不自覺擡頭看向旁側白軒紙窗櫺上精緻的紅色剪紙窗花兒。
依稀記得她當年入京前夜,額娘帶着她來給外祖母請安,臨走時,昏黃的光暈由窗內透出來,映着的便是這樣一幅和合如意剪紙的窗花。
依舊是侍女明玉開的門,一開門便跪在地上給懷袖磕頭,口中稱謂卻不再是小格格,一聲毓妃娘娘喚過來,懷袖突然覺着自己彷彿與將軍府隔了條永遠逾越不過的鴻溝。
毓妃這個高貴的稱謂,生生將她推了出去,從此便再不是將軍府的人。
懷袖親手挽扶起來,由荷包裡掏出一竄紅緞線串的金錁子塞在明玉手裡,轉身向裡間行。
因輩分不同,儘管康熙貴爲萬聖之尊,固倫瑞敏公主卻並不用同旁人,不必清早過去陪侍早膳,也不必日日去問安。
此時的固倫瑞敏公主,依然安坐在窗前,慢慢地翻閱桌上攤開的一本經書。
明玉抱過來一個蒲團放在地上,懷袖跪在上面磕頭時,固倫瑞敏公主才緩緩合上手中經卷。
擡起慈和眸光望着地上的懷袖,伸出手:“懷兒來,到外祖母身邊來。”
懷袖由東果兒挽扶着站起身,挨着固倫瑞敏公主身邊的炕沿坐下,擡眼看時,見桌上放的經卷正是自己親手抄寫的《妙法蓮花經》。
懷袖將手放在固倫瑞敏公主的手掌上,固倫瑞敏公主卻並沒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就這麼託在手中仔細地端詳。
片刻後,固倫瑞敏淡淡道:“懷兒此番入京,其餘諸事尚順,只是於這‘情’字上,頗吃了些苦頭兒吧?”
懷袖心下微驚,不知所措地擡起眸子,看向對面自己的額娘東果兒。
東果兒也沒料想額娘一開口便是這麼一句,小聲道:“額娘定是爲着懷兒擔心,額娘多慮了,懷兒和萬歲爺感情甚好,這是女兒親眼見着的。”
固倫瑞敏公主卻未說話,只端着懷袖的那隻手,拿溫柔慈和的眸光凝注着她。
儘管外祖母沒說話,可懷袖卻舉得自己的心思彷彿剝開來呈在外祖母的眼前一般,再無可躲藏,正欲抽手起身磕頭時,固倫瑞敏公主卻反手握住了懷袖的手。
形容依舊慈和,言辭溫柔道:“情這一劫,連菩薩都過不得,別說你一個乳毛還未退的丫頭,外祖母知道你熬的不易,所以,才終得今日善果,於你的個性,已經做的很好了!”
懷袖想起外祖母送自己的那支龍髓坤鐲,又想起孝莊曾跟自己說的那番話,心下無比疚責。
坐在對面的東果兒,卻是深籲一口氣,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母女二人坐的時間並不長,出了固倫瑞敏公主的小樓,東果兒牽着懷袖的手向前院緩行。
行至廊下,屏退身側侍女,冬果兒輕聲道:“方纔你外祖母幸而沒繼續問,額娘還以爲她都知道了呢,哎呦!唬得我大氣兒都不敢出。”
懷袖側眸望向東果兒問:“額娘是指什麼?”
東果兒望着懷袖晶瑩美麗的眸子,眼中盛着無限的疼惜,輕聲道:“前年,明相的公子納蘭容若來疆北,說是奉詔繪製疆域圖,你二姐曾託他帶回來過一封家書。”
懷袖聽聞這話,臉色變了變,輕咬着脣忍着沒開口。
聽東果兒繼續道:“你二姐信上只說讓我和你阿瑪對容哥兒多加照拂,旁的卻也並沒說什麼。你阿瑪也看過那封信,當時我們只當你二姐府上與明相走得近,未做他想。”
東果兒說至此,輕嘆道:“其實,這事兒先前在將軍府裡,只額娘一人知道罷了。”
懷袖自幼行事從不避諱東果兒,此刻只垂着眼簾,輕聲問:“既然二姐沒說,額娘又是如何知曉的?”
東果兒輕輕鬆開挽着懷袖的手,伸進自己的荷包內,將一串穿着明黃琉璃珠的瓔珞取出來,輕輕放在懷袖手裡。
懷袖目光凝着手中的瓔珞,五指一緊,死死攥在了掌心裡。
“這個樣子的瓔珞,你從小帶到大,因着不願與旁人用一樣的,便專程與菱悅學了自己親手編來用,如今容若身上帶着個與你一模一樣的,怎會如此湊巧?”
懷袖咬着脣,淚已經滴落在手裡的瓔珞上:“可這東西……又如何到了額娘手裡的?”
東果兒輕嘆一聲,淡淡道:“後來,你阿瑪尋着了容若的遺物,其中便有這個瓔珞,我恐這東西送入宮內與你不好,便趁着你阿瑪不注意偷了。”
淚水打溼了手中的瓔珞穗子,手心的琉璃珠子硌的肉生疼,懷袖指尖蒼白的緊緊握着,彷彿在尋找那瓔珞上殘留着的,最後一息容若的溫度。
“後來,你阿瑪送疆域圖,由京城回來,與我說了你當日在瑤光殿的情景,我想,你阿媽多半也猜着些緣故。”
東果兒說至此,又忍不住輕嘆道:“這件事,你阿瑪倒沒說什麼,或是他也覺着,當初將你送入宮內,本就對不住你吧。”
東果兒說至此,也不禁有些哽咽,握緊了懷袖的手道:“幸而萬歲爺待你不錯,否則,我和你阿媽更覺對不住你……”
懷袖緩緩放開手中的瓔珞,輕拍着額孃的肩膀柔聲安撫,淡淡道:“過了晌午,額娘陪我去趟疆外的敖包吧,我將這東西埋在長生天腳下。
如今,我既已入了宮,嫁給了萬歲爺,這東西,便不能,亦不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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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果兒的性情與她額娘固倫瑞敏公主完全不同,固倫瑞敏公主是比男人還冷靜理性的性子,生下懷袖她額娘東果兒格格,卻是感性的瞧見天邊一朵潔白的雲被風吹走了,都要嘆息個把時辰。
或許是被葛吉泰將軍保護的太好了,一輩子也沒遇過個把跟自己爭寵的側福晉,把一個“情”字,看的甚是簡單又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