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懷袖專注賞花時,身後傳來一個女子柔和聲音讚歎道:"好個千古芳心持贈君!"
懷袖沒想到此處竟還有旁人,驚得趕忙回身看,只見一個身着橘粉色宮裝,粉妝淑麗的妃嬪,由幾名小宮女陪着立於身後。
懷袖趕忙走至近前,垂首福身施禮道:"宮女懷袖初來宮中,不知如何稱呼這位主子的尊諱。"
旁邊一個執事宮女說道:"這位是惠妃娘娘。"
懷袖聽了趕忙蹲身下拜道:"奴婢給惠妃娘娘請安,祝娘娘福體康健。"
懷袖說完,沒聽見惠妃說話,只得屈膝半蹲着不敢擡頭,半晌仍不見惠妃說話,懷袖膝蓋有些痠痛,只得又將剛纔問安的話重說了一遍,惠妃方纔回過神來,輕輕揚了揚手說道:"起來吧。"
懷袖緩緩直起身子,仍舊低垂着眼簾。
"擡起臉來。"惠妃輕聲說了一句。
懷袖聞言,緩緩擡起臉,目光盈盈如水,寧靜無波的眼眸不卑不亢,寧和穩重,絲毫不似這個年紀的女子應有的安穩恬靜,惠妃忍不住心中微感驚詫,好個心質如錦的女子!
"我聽聞你是太后欽點了要來的?今日見了果然氣質不俗,可見太后眼光獨到,我剛纔還聽聞太后誇讚你的經文抄的極好,恰巧我這裡也有一本薄經,想煩勞姑娘也爲本宮也抄一份。"
惠妃說罷,將手向旁側一伸,旁邊一個小宮女立刻將經卷放在惠妃手裡,惠妃轉手將經卷伸遞在懷袖面前。
懷袖雙手捧過經卷,附身回道:"多謝惠妃娘娘擡愛,奴婢定悉心爲娘娘撰抄經文。"
惠妃聽聞她這話,笑起來,說道:"你伺候好太后要緊,本宮的經文不急着要,不拘多少時日,你細細抄來便可。"
"且不知經文抄好後交由誰轉交於娘娘,或是奴婢送至何處?"懷袖問道。
"本宮住在凝萱宮,你抄好了送來即可。"說完,惠妃擡臉看了看枝頭開的喧囂的玉蘭,似莫名又似刻意地說了一句:"記住你方纔說的話,應不忘初心!"
懷袖將經卷捧在懷內,聽聞惠妃如此說,心裡一驚,愣了愣神。
就在她反覆思量那句話中的意味時,惠妃已轉過身,對身後的一應宮女說道:"春深易困,出來這些時候,本宮也有些乏了,咱們回去吧。"
一羣宮女應聲,左擁右簇着惠妃出了慈寧宮後園,順着遊廊漸漸行遠。
懷袖仍癡怔在原地,任由枝頭玉蘭的落瓣拂過頭頂零落在腳下,良久,懷袖才緩緩擡起臉,仰望枝梢間那些隨風搖曳的花兒,口中呢喃:"花草可隨風飄零,但人卻非草木……"說完懷裡捧着惠妃的那本經卷走回知畫齋。
懷袖剛踏進廳門,渙秋已經在正廳裡擺開了飯菜,見懷袖進門,笑道:"可巧姑娘回來了,我纔想着叫福安去姑娘找呢,再晚了飯菜怕是要涼了。"
懷袖一怔,她沒覺得出去了多少時辰,竟然不覺就已到了晚飯時候。
渙秋察覺出懷袖神情又些異樣,又見懷袖手中多出了一本經文,低聲問道:"姑娘,這是太后又有新的經卷讓撰抄麼?"
懷袖被渙秋一問,似如夢方醒般看了眼手裡的經卷,緩緩搖了搖頭:"這本經書不是太后的,是惠妃娘娘的。"
"惠妃娘娘?是娘娘傳姑娘去的嗎?"渙秋疑惑問道。
懷袖仍舊搖頭:"只是偶遇見的,惠妃娘娘聞聽我爲太后抄撰經卷,就也讓我替她抄一份。"
渙秋聞聽,不再多問。
草草吃過晚飯,渙秋和映雪將餐盤碗碟收拾下去,憐碧端上茶來。
懷袖問道:"翦月呢?怎麼晚間沒見她。"憐碧回說:"蘇麻姑姑叫去了,說讓翦月幫忙繡個花樣子。"
懷袖順口問道:"翦月的繡工很好嗎?"
渙秋笑道:"姑娘剛來,有所不知,翦月的女紅女繡在這慈寧宮裡可是拔尖的!"
懷袖聽見這話,輕輕點了點頭,心裡思量:難怪她這數日留心觀察這幾個丫頭,翦月心細如絲,思慮縝密,與素兒性情倒有幾分相似之處。
懷袖因心念舊人,對翦月便格外好些,同時亦察覺翦月是個性情端慧溫厚的女子,幾日相處下來,兩人脾氣性情相投,情分比旁人漸親近起來。
這些宮女中翦月進宮最早,宮中的故事知道的也多些,懷袖對聽她講宮裡那些奇聞趣事很感興趣,原本想晚上跟她聊些閒話解悶,可巧兒偏偏今日她不在。
懷袖便拿起下午那本惠妃給她的經卷,坐在桌旁,抽出髮鬢裡的一根銀簪子撥了撥燈芯,緩緩翻開經卷。
納蘭惠兒,納蘭明珠宰輔的內侄女,容若的堂姐,康熙二十年入宮,冊封惠嬪,康熙二十二年晉封妃位。
懷袖進宮前便聽過這個名字。提起這個名字,心裡也翻涌起一份徹骨思念,今日突然聞聽惠妃口中說出那番話,懷袖猜想,容若定是已經跟惠妃提過自己,只是……
懷袖想着又微微皺起眉,令她印象深刻的並非是惠妃最後說的那句話,而是她最後看向她的那雙眼睛,那眼底深處刻意隱藏來的,卻又無法徹底掩蓋住的--嫉意。
而她最後對懷袖說的那句話,與其說是提醒倒不如警告來的更爲貼切。
懷袖邊想邊隨手翻動經卷,不料竟從經卷中翻落一頁紙出來,飄落在地。
懷袖微微一愣,立刻附身拾起那張紙來一看,心裡一驚,紙頁上工整書寫着一首詩,藉着盈盈燭輝,懷袖喃喃念道:"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憂艱常早至,歡會常苦晚。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遣車迎子還,空往復空返。省書情悽愴,臨食不能飯。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展轉。憂來如循環,匪席不可卷。"
懷袖細細品讀詩句,一時間酸澀涌入心扉,這熟稔的褚河南體,即使化成灰燼她也能認得出,一首思念情切的詩句,勾起懷袖往昔耳鬢廝磨時的溫婉光陰。
懷袖熟悉這首贈婦詩,是東漢桓帝時,隴西郡郡吏秦嘉赴洛陽上任時,寫給無法當面敘別的妻子的詩詞,原本有三首,這裡寫的是第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