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風吹過,十里竹林“沙沙”作響。

大風撲着翅膀,歇在屋檐上;小九瑟縮在草堆後頭,檐角騰起炊煙。

三公看到我,止了手上的動作,捋着鬍子喚道:“丫頭。”

師父微怔,擡首淺笑道:“小香,回來了。”

我斂住心神邁步上前道:“師父,你還好麼?”

走近了發現,師父清瘦了不少。

師父擡手微微揉了額角,淡道,“挺好,你怎麼一副要哭的模樣?”

我咧嘴扯開來一個笑:“這回不會再弄錯了,狼毒解藥我尋到了。”

卓商帶着一行護衛“一”字排開站在木屋前,他鄭重地走上前,手中執了只錦緞包裹的盒子。

他正色與我道:“殿下,屬下要行開光之禮,可否請殿下授幸?”

我看他表情很嚴重,感覺像要哭,趕忙點頭應道:“自然,你想我怎麼授我就怎麼授。”

卓商容色凝重地說:“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請殿下啓盒蓋。”

我說:“……”

解開裹緞,打開錦盒,內放了一隻玉色瓷瓶,我將瓷瓶遞給師父。

師父略略斂了眉宇,問道:“小香,你去哪得來的解藥?這些是何人?”

我答道:“白撿了個東土公主,一夥人非要我做女帝,盛情難卻。我只能勉爲其難地當當,以後師父你想要什麼藥,只要東土藥閣裡有的,我全都免費給你送過來。”

師父微怔了怔,“你是東土的公主?”

我說:“可以這樣說。如果現在將我綁架了,說不定能夠引起朝堂之上、權勢宮廷的一場軒然大波,繼而離國和薛國短兵相接,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如此,我在江湖上成名立萬的理想達成。女子當志存高遠,我還能夠響徹兩國,威震四方。”

我雄心壯志地繼續教唆師父綁架我,卓商肅穆地打斷我道:“殿下,主公只給你留了三日的時間。”

他轉身與師父道:“玄姬殿下身中劇毒,主公欲以狼毒解藥向夏公子換殿下的性命,懇請夏公子爲殿下醫治。”

師父聽罷,手搭在我脈上試了一試,眉尖輕擰,半晌之後沉吟道:“我給你配藥。”

他轉身欲走,身子陡然一僵,脣上染了血。

我急道:“師父,你先將解藥服了再說罷。”

師父微頷首,留了句話:“我去屋中用藥,半個時辰之後,你來我房中,我有話對你說。”

我坐下,與三公扯扯家長,問道:“三公,你近日來可好?”

三公將我望了一望,顫巍巍地斟了杯茶,緩緩道:“谷裡留不住人啊。”

我說:“往後我會撿合適的日子過來看你們。”

三公再看了我一眼,哼道:“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我接過三公的茶,喝了口,問道:“我此番回來,帶了一批人,看得見的可能有二、三十個,看不見的不計其數。我們藥王谷能夠將他們妥善安置麼?”

三公“唔”了一聲,再道:“屋裡住不下。”

我垂目思量了許久,“那就……打地鋪吧。”

坐了半盞茶時辰,我往師父屋中去。

推門進去之時,師父往藥爐下添了些柴木,火舌一下一下舔在鍋底。

我問道:“師父服了藥好些了麼?”

師父轉過身來與我道:“我替你配了方藥。你身子與旁人不一樣,先前中過寒毒,又服過至陽之物壓制,脈象極亂。”

他看着我,溫言道:“小香,這味藥中有紫莖草。你服藥之後要穩住心神,切忌沉於夢境。”

我惑道:“師父,你在揚州救我之時,不是用的紫莖草?”

師父微怔,搖頭道:“不是,你彼時身上的寒毒已經壓制住了。許是有人給你服過藥用以剋制寒毒發作。只是你服的那味藥藥性極烈,若非習武之人,沒有內力很難降得住。我遇見你之時,你燒熱未退。”

我大驚,“替我渡藥的是別人?”擡手扶住額角,腦中逐漸聚了個念想,刀口一般生生剮在我心頭。

師父沉聲道:“病狀不宜久拖。明日我將藥煎好,你服下去。”

我腦中悶鈍,渾渾噩噩地應了一聲往屋外走。

谷中花開似錦,濃香嬌軟。

我提了酒壺坐在竹林裡,漫天的竹葉將月色掩了一半。

就着一分清明將先前那個夢憶起來,那個年輕公子,手執青花瓷勺,拖着我的後腦替我渡藥的人,是樓西月。

這究竟是怎樣一樁舊事?

他彼時不是同齊笑相知相識,互表心意麼?

他幾次三番地問我:記不記得他。這是將我錯認做齊笑了嗎?

頭疼欲裂,撐起身子走了兩步,聽見竹林裡一陣“沙沙”聲響。

勉力擡起眼皮瞧了瞧,見是大風落在我身旁。

他垂下腦袋,用喙在我肩上啄了啄,硌得生痛。

我拂開他,低聲道:“別鬧,疼。”

有張小箋被拂落在地,我拾起來,上頭寫了一行字:有個姑娘說沒醫好三叔,便隨我姓樓,不知此話可還算數?

箋紙泛了黃,看來是許久以前的信箋,大風現在才送到。

遲了這麼久,這麼久。

我朝大風失聲道:“我現在要麼繼位要麼病死,怎麼算數。怎麼算得了數?”

灌了兩口酒,再道:“即便算數,又能怎樣呢?人都走了。”

抱着酒壺,倚了株竹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原先有那麼個人,陪我笑陪我哭。歲月長、衣衫薄。

畫船聽雨眠,仗劍打馬笑紅塵。

爾今,天涯相忘。

我將酒壺摔在竹子上,“啪——”地一聲響,指着大風道:“齊香,你真混蛋,混蛋。”

然後,眼前一暗,倒在地上睡着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我躺在自己榻中,頭昏得很厲害。

迷迷瞪瞪地聽見耳邊卓商與我道:“殿下,屬下派人打探樓公子的下落,有聞他正在京城賞花比詩,即便眼下將他綁過來,恐是也趕不及與殿下在此私會。”

門吱呀晃開來,屋中有細碎的聲響。

卓商問師父道:“夏公子是否有把握醫好殿下?”

師父默了片刻,走到榻邊,將我微微扶起,執了藥碗在我脣邊,低聲道:“小香,將藥服下去。”

我擡眼,對卓商道:“私會你個頭。”

轉頭對師父扯了個笑,“師父,萬一我要是沒醒過來,你一定要給我餓大風三天,他送信從來沒準時過,我忍他很久了。”

師父眸中一緊,端着藥碗的手頓了頓。

我低頭,再道:“若是以後、如果有那麼一日,樓西月碰巧路過藥王谷,他要是問起來,就說我在東土當了女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說得十分傷感,有點臨死前交代遺言的套路。我在心中總結了一下,可能還要感謝天、感謝地、感謝上蒼,生了我就乘風西去的爹孃、一直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大風、身心俱老但有個如花似玉娘子的三公、師父、幼時被我順走錢袋的祖國同胞,還有樓西月。

再這麼總結下去,文藝傷感如我,都要被自己搞哭了。

我接過師父的藥碗,仰首喝下去。

師父指尖按住我的百會穴,沉聲道:“定住心念,不論你看到什麼,都不過是夢境罷了。”

迷糊之中,我扯了個笑,與師父道:“我情願這是做了場大夢,夢醒成空。”

閉上眼,煙花絢爛,氤氳了團團暮靄,雲霞似錦。

花開花落,朝飛暮卷,似是又回到揚州。

一條青石小道曲曲折折蜿入酒巷深處,路上落了梧桐葉,一枝芭蕉自尋常人家宅院中探出來。

曉雨溼街,檐花細滴。

巷口,有個公子,着了一身湖綠錦緞,手中執了一柄竹骨絹絲的桃花扇,與我笑道:“姑娘,時辰尚早,不如共飲幾杯?”

我與他一道進了家酒樓,撿了臨窗的桌邊坐下,上一壺美酒,點了幾道小菜。

樓西月舉杯與我笑道:“彼時在沐雪山莊的賭約,你是怎樣也賴不掉。”

我仰首喝盡杯中酒,爽朗道:“不過是支攤算命麼?你師父我,從不食言。用了這頓飯,我就端上筆墨紙硯,掛牌上市。”

窗外檐下,坐了位着月白錦袍的公子擺了棋盤,案上呈了茶具,喝着清茶,手執棋子輕擊棋盤。

他髮尾輕揚,脣角帶笑,似是極愜意的模樣。

對座老人家一手拍在腦門上,嚎道:“啊——我輸了,再來再來。”

白衣公子執盞抿了口茶,笑道:“三公,方纔三娘在裡屋喚你,晚些時候我們再下罷。”

酒樓裡有人抱着琵琶唱小曲。那白衣公子聞聲擡首,與我四目相接。

他眸光柔潤,似是曾在何處見過。

樓西月偏頭看我,他眼角含笑,微微挑眉,“你這是在想哪家公子?”

我撐着額角,指了半生橋邊一處長亭,“我看那片地方風水不錯,就在那支個攤子。”

樓西月斟滿酒,舉至脣邊,“十里長亭,倒是有個典故。”

我夾了只金玉餅,“說來聽聽?”

“秋日夜雨,有個姑娘在長亭裡遇上了個避雨的書生。二人在亭中坐看日出,相談甚歡。次日,書生要上路科舉。姑娘不捨,與他相送至十里開外。書生與她道:考取功名之後,與她再在長亭相聚。姑娘每日會駐足在長亭,看着半生橋下葉葉翩舟,落葉入流水。

書生科舉落榜,欲返鄉苦讀。路過長亭之時,頓住腳步,欲上前與那姑娘訴衷腸。

看見她微微斂了眉頭,與一旁的富家公子道:我的心上人中了三甲之後,會來此娶我。

書生站在半生橋邊,遠遠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的容色很倔強。

三年後,書生高中探花,騎着白馬衣錦還鄉。再過十里長亭,那個姑娘早已不在。

探花郎騎馬至十里開外,回首再望了望長亭,然後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我嘆道:“日日思君君不知,共飲長江水。長相思,相思苦。”

樓西月一計摺扇敲在我額上,笑道:“玉羅門近日在京城開了間錢莊和鏢局,我要去打理一番,你要不要與我一道過去?”

我望着他,期盼道:“早有聞京城往北,吳隸郡內,有九尾銀狐出沒,九尾狐血是味極好的藥引。我走南闖北威震江湖,總要撿個拿得出手的寶貝傍身。”

樓西月打着扇子,一面笑一面點頭道:“我也聽說北疆素雪浮光,景象蔚爲壯觀。置辦兩件裘衣,我們駕馬過去看看。”

楊州煙雨,花開二三。

溫一盞花前酒,舉杯相笑。彈指韶華,莫話匆忙。

夢裡浮生足斷腸。

後話(一)

崇元三十六年,初冬。

路上積了層厚重的雪砂,藥王谷一片銀妝。

白霧繚繞,青石砌起的院牆裡,蘸了幾朵紅梅,檐角掛了霜柱。

屋外立了個姑娘,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着蘭色的棉衫,頭戴氈帽,背了只包袱,白淨的臉蛋被風吹得染了紅暈。

她跺了跺腳,呵了口氣暖了暖手心,重重地敲了敲屋門。

“誰啊?”屋裡有個老人的聲音應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週三公躬着背,籠着袖口,咳了兩聲,擡眼問道:“姑娘,你這是要找誰?”

那姑娘朝裡屋探了探腦袋,屋裡點了爐火,上頭溫了壺椒酒,除了週三公外空無一人。

她笑道:“老人家,我找夏神醫。”

週三公捋着鬍子往屋裡踱步,“他出診去了。外頭風大,來屋裡烤烤火吧。”

那姑娘坐在爐邊,接了週三公的一杯熱茶,問道:“夏神醫何時會回來?藥王谷好生難找,我尋了月餘才找到此處。”

週三公朝窗外望了望,大雪落了下來,天地間再是茫茫一片。

“姑娘,他已經出去半年了,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回來。你找他有要緊事麼?”

那姑娘彎了彎眼,笑道:“老人家,我名喚若雲。這次過來,是想拜夏神醫做師父。”她微微垂下眼睫,眼角上揚,面帶欣喜之色。

週三公緘默了許久,手執樹枝撥了撥爐中的柴木。

若雲問道:“夏神醫,他去哪了?”

週三公應道:“許是雲遊四方去了,他很久不收弟子了。”

若雲手捂在茶碗上,惑道:“我幼時,夏神醫曾經救過我一命。彼時他身邊還有個女弟子,名喚齊香。”

週三公頓了頓,擡眼問道:“你見過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