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屋前,托腮遠觀東方海上日出,霞光萬丈,迎地而起,海面上波光泛泛,好像一襲碧藍綢緞。
“你怎麼起這麼早?”樓西月着一襲緞白上繡斧紋的錦袍,笑吟吟地坐在我旁邊。
我怔忡地看着他,一襲素衣像我師傅。
他用扇子在我額上敲了一下,“你又走神了?我就在眼前,也不知道珍惜,總想着天邊人。”樓西月撫着心口,語帶酸意,煞有介事地說着。
我別過臉,說,“樓西月,你真矯情。”
樓西月手肘撞了我一下,道,“小香,你看那邊,金色的海鳥。”
我回頭,卻不知樓西月怎麼就離我這樣近了,額頭堪堪撞在他脣上。
我深深地剜了他一眼,說,“你故意的?”
他手指撫在脣上摩挲,微眯着眼睛瞧了瞧我,正經道,“你纔是故意的。”
我說,“鳥呢,你說的海鳥呢?”
樓西月揚起長眉,惋惜道,“早飛走了。人都道鳳凰涅磐之後,會墮入東海。我剛剛見着天邊忽然大亮,爾後有隻金翅大鳥盤旋,不知道是不是鳳凰?”
我說,“真的?”
他輕笑,“真的,昨日我下到淺海里,還瞧着一段龍尾,上有烏青色的龍鱗。”
我奇道,“然後呢?你摸到了沒?是真的龍?”
樓西月扶着下巴,悠悠道,“沒有。有個姑娘跌下來,踢了幾腳,把那小青龍踢飛了。”言畢,他展開扇子開始笑。
我疑惑地看着樓西月,他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正在默默地回想昨日是否真的飛腿將傳說中的鎮國之寶踢開,紀九陡然出現在我們身後,出聲道,“七公子,東土的商隊來了。”
眼下離國和東土暫時息戰,偶有商隊將粗鹽、馬匹、茶葉、絲綢一類的土物私販到東土,趁機撈上一把。
和商隊一起,路線比較熟悉,對於東土的風俗人情也更有了解。
我跟着樓西月走到古道邊,有一隊人馬,爲首的一個年輕人騎在一匹汗血寶馬上,穿着藏藍色衣袍,上繡格狀花紋,腳蹬黑色毛靴,白皮膚、琥珀色的眼眸,腰配一角彎刀,刀鞘上嵌着彩色寶石,容貌俊美。
他正在讓商隊的人將崖州當地的椒酒裝上馬車,樓西月上前去與他交談。
我與紀九站在遠處,那年輕人起先搖頭拒絕,他皺着眉頭向我們這邊望了望,爾後稍一怔忡,淡眸璀璨,徑直翻身下馬,走到我跟前,彎腰作了個禮,用有些生澀的離國口音對我笑道,“我是子夏,你叫什麼?”
我說,“齊香。”
子夏笑,他從脖間摘下一隻項圈,上墜一抹彎月,走上前兀自戴在我脖子上,“這是我送你的禮物。齊香,你嫁人了嗎?”
我不明所已,立在原處愣住。
“她有心上人了。”樓西月不動聲色地搖着扇子走過來,我感覺脖頸上一鬆,那隻項圈不知何時已經落在樓西月手中。他將項圈還給子夏,依舊噙笑,只是話語中略有冰涼。
子夏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非常,他豁然一笑,“那就是還沒嫁人。”他抱着胳膊,歪着頭看着我,卻好像是對樓西月說,“我答應帶你們去薛國。”
子夏指着我,“但是,我要齊香和我共騎一匹馬。”
樓西月說,“不行。”
子夏看向他,不解,“你是她什麼人?你爲什麼替她說不行?”
樓西月淡淡地看着子夏,指尖敲在扇柄上,“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接着,他吩咐紀九道,“備上馬和圖紙,我們自己走。”
我往樓西月身邊挪一挪,小聲道,“你不是和我說東土男人好男人麼?這個人難道看上我了?”
他瞥了我一眼,淡道,“這個東土男人不是典型,可能眼神不好。”
我聞言一抖。
子夏思考了片刻,道,“好,我帶你們去。”
他走到我跟前,一字一頓說,“齊香,我會帶你去驪山洗溫泉。”
我再抖。
接着,子夏揚臂招呼了隊中其他人,動馬啓程。
樓西月一把將我拎在他的馬背上,自己一躍上馬,騎在我身後。
我說,“其實我自己有馬。”
樓西月雙手環過我,拉着繮繩,面無表情道,“你一個人,小心被那個東土男人吃了。”
我們行至草原,放眼望去,遠處是起伏百里的縱橫羣山,與芳青嫋嫋的草原連成一幅無涯圖。
長郊、古道、晴翠,蒼穹籠罩四方,好像觸手能及。
樓西月問我,“雪梅長在哪裡?”
我說,“在驪山的石函崖壁上。”
他手收緊了些,“你今天很開心?”
我樂道,“我這輩子頭一次出國,我心潮澎湃啊澎湃。”
我和樓西月說,“老天爺真的非常有原創性,原來外國人長得這個樣子,和我心中相差甚遠,真是鬼斧神工,偷天換日啊。”
他問,“你原本以爲他們長成什麼樣?”
我仰首想了想,“其實我還沒怎麼幻想過長相,但我以爲薛國的人民都姓薛。”
樓西月說,“……”
眼前看着子夏掉轉馬頭,朝我們這邊走來,他對我說,“齊香,前面是銀月湖,今天晚上我們在這邊休息一下,我煮奶茶給你喝。”
我好奇道,“什麼是奶茶?”
子夏眼角彎彎,向我伸出手,“你來我馬上,我只煮給你一個人喝。”
樓西月手上施力,馬忽然跑得快起來。
子夏也加快馬速,向他喊道,“你已經有一個姑娘,爲什麼不把齊香給我?”
樓西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齊香沒看上你。”
子夏揚眉,說,“你怎麼知道她沒看上我?”
我驚訝於東土人民的奔放大膽和熱情似火,更震驚於他們的直抒胸臆和看對眼的速度,嚥了口口水,咕噥道,“我確實沒看上你……”
子夏對商隊喝了一聲,“停下,我們在銀月湖宿一晚。”
夜色在銀月湖上劃下淡淡月痕,湖面銀光點點,一輪圓月掛上深藍的天幕。
商隊中的人臨湖席地而坐,從囊袋中拿出些肉塊和幹饃裹腹。
湖邊架起火堆,子夏從腰間拿只囊袋,從中掏出一塊奶塊擱在小鍋中。他朝我笑道,“齊香,你過來,我教你怎麼煮奶茶。”
我好奇地湊近了些,子夏打開一隻小錦盒,內有綠色茶葉,等到小鍋內開始“嘟嘟”冒奶泡,他放了些茶葉和鹽粒入內,淡淡的淺青色蔓延開來,清茶香混和奶香遊移在鼻尖。
子夏得意道,“這是西域奶茶,是我去西域做買賣的時候學的。你嚐嚐。”
他遞了小杯給我,我抿了一口,口味醇香。
子夏安靜地看着我,抽出腰間的彎刀割下一塊熟肉遞過來,“齊香,你是我見過最美的離國姑娘,和我們的公主一樣美。”
我嗆了一口,擡起頭看他。子夏真誠地將我望着,讓我不由自主地開始不好意思。我兢兢業業克守本分活了十八餘載,從來沒有人將我的相貌上升到能夠睥睨衆生的高度。雖然有一段時間,常常有人誇讚說我顛倒衆生,可是就是在那幾年裡,偏偏不湊巧,我戴了張麪皮。
我想着東土人民的審美可能非凡一般,於是想先尋把尺子度一度,我指着樓西月和紀九問子夏,“你覺得樓西月好看,還是他旁邊的姑娘好看?”
子夏說,“那位姑娘更美,但他們都比不上你美。”
他的眸色極淡,將我整個嵌在其中,右耳上的金色耳環在月色中隱隱閃耀。
我指着他的耳朵問道,“你們東土,男人帶耳環?”
他燦然一笑,“你喜歡?我送給你。”
語畢,他伸手要將耳環摘下來。
我說,“不用了。”
子夏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塊炫目的紅寶石,“這個耳環不夠貴重,配不上你。這塊紅寶石是我進見皇子殿下之時,他賜給我的。我把它送給你。”
我素來喜愛石頭,藥王谷裡但凡有點形狀的鵝卵石我都收着,沒有形狀的我經常拿在掌中磨一磨,久而久之,也都有形狀了。看着眼前這塊紅寶石,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拿,但又怕東土和我們離國風俗一樣,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我仔細地分析了一下:方纔我已經喝了他的奶茶,吃了他的熟肉,這些下了肚也不能吐出來,所以我已經嘴軟了。那麼,事情已經到了這般田地,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那塊紅寶石。
子夏高興非常,他忽然湊近來,在我額頭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我沒有料想到他會這樣的動作,往後退仰,忙不迭地將紅寶石扔回給他。
身子一輕,樓西月一把將我撈起,涼着聲音道,“她是我的姑娘。”
子夏一個挺身跳起,“齊香收了我的紅寶石,她愛上我了。”
樓西月看着我,“哦——?”揚了眉毛,徐徐道,“她收了我的心,她是我的人。”
我還在對這個外國友人如潮水一般來勢洶涌的情感和他讓人歎爲觀止的自我肯定能力表示震驚,爾後我再繼續對樓西月這麼快就能夠將外國人直勾勾的表達方式掌握得這樣爐火純青進行歎服。
我摸摸鼻子,思考這個情況下我應當是出手呢?是不出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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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夏一手撫上他腰間的寶刀,“我們戰一場,我要是輸了,齊香就是你的。我要是贏了,她就要嫁給我。”
“你別想了。”
我看向樓西月,他和我同時出聲說出這句話,非常地有氣場。我想,對於外來民族,我應當與他站在統一戰線上進行抗爭。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想到一個我先前一直擔心的問題。
我朝四周望了望,果不其然,商隊的衆人都齊唰唰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望着我們三個人,一邊吃肉一邊喝茶。
我說,“子夏,有什麼事,我們私底下談吧。”
子夏的長髮獵獵,他揚起下巴,神采熠熠,“我要在月亮下告訴你,你是我心愛的姑娘,我要你。”
全場轟動了。
我想原來文化差異是這麼地大。他這樣一說,我覺得我好像是隻出來掛牌競標的花魁。
我無力地扶額,“你小點聲,小點聲……”
樓西月打着扇子,瞧了瞧我,漫不經心道,“那你們在月下慢慢談,我乏了。”
我一把拖住他,“你就這麼走了?”
他說,“要不然呢?”
我說,“你難道不能震住他嗎?枉我以爲你文成武德,能夠澤備蒼生,千秋萬代。”
樓西月扶着下巴,思索了一番,走到子夏跟前,指着近處的樹林,“那我們去那邊打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