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此話既出,坤寧宮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團。皇后亦不阻攔,只是端坐在鳳榻上,冷麪袖手瞧着一地哀鴻。
謝迤邐少不得跪着抹眼淚。忽然一聲嬰孩的銳啼,卻是三皇子受了驚嚇,不管不顧地跟着大人們號起來。謝迤邐想要去抱孩子,卻不見皇后許她平身,一時焦急不已,只得看着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記起楊楝亦死在亂軍之中,頓時心如刀割,只能將頭死死地低下,淚水溼透了衣襟。如此鬧到皇帝回宮,遣周錄過坤寧宮查探,衆人方領旨散去。
皇帝也並沒有多的話關照謝迤邐,只帶着桂玉稠過乾清宮去了。謝迤邐抱起三皇子,只覺哭了一場,渾身虛空。時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實,但她已不敢再多想這一日的事情,腦中不住涌出駭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咸陽宮,見斜陽偏入小窗,錦屏螺鈿金碎,寶鼎香灰如雪,滿目傷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圖昨日才勾了幾筆,還未點上胭脂紅,墨線卻已乾涸。隔壁那嬰孩在乳孃懷中啼哭不已,她難受得連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氣也沒有。細想年來,鋌而走險,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圖爲何,這一日盡皆碎爲齏粉,灰飛煙滅。都說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還活着,還要活過那望不到盡頭的餘生。
消息傳到西苑,已是薄暮時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禱告,聽徐未遲報徵王噩耗,呆呆應了一聲,便吩咐關門閉戶休惹是非,隨後將自己鎖在書房中檢視書稿,終夜不曾入眠。
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只看見一縷紅絲漸次延長,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輕勾出一條紅線,又在紙上洇開,漸次染紅整個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裡跪在玉階上,也不曾像今日這樣冷過,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後一點熱度也隨着消磨盡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覺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還是在水面隨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殘破的身
體……
傷在右肩上,大約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掙扎了幾回,也無法從水中站起來,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滾入水草深處,好在水塘並不深,堪堪淹到胸口。這一槍若是穿胸而過,倒也痛快吧。從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爲自己並不比他差多少,原來演武場上的練習確乎當不得真呢。
有人過來平叛了嗎?不知城中鬧成了什麼樣子,回去後又該怎麼辦……起初他緊張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見天色漸黑,新月漸落,星河如霜,寒鴉點點,不覺東方又漸白,幾番暈厥又醒來,夢中有人拯救,醒來還在水中,冷得幾乎絕望,思緒亦渙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來覆去只想着有點溫熱就好,不要冰涼的游魚、粗糲的草莖、腥苦的湖水,只要一雙柔軟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絲如縷,纏繞在身體四周。
不知怎的又想起端午節的系腕紅絲來。小時候最愛裹了蓮子、松仁、蜜棗、桂圓的八寶甜糉,乳母怕他積食,總是隻讓吃半個,愈發惦記得緊,後來在南邊嘗過鹹糉子,熱騰騰的味道也很好。這幾年回到京中,恍惚連糉子都沒怎麼認真吃過。朦朦朧朧地想着幼時瑣事,忽然明白爲何琴太微送的香囊總是糉子形。《荊楚歲時記》上說,楚人作糉,以楝葉及五色絲縛之,可令蛟龍畏懼。原來她是這個意思呢。
他心裡默默笑了一下——是真的快死了吧,竟胡思亂想起這些閒事來。可是那個香囊到底還在不在身上?她把僅存的一枚完好的玉環給了自己,還是謝夫人的遺物,其意自不待言。將來屍體送回去,被她發現玉環竟丟了,大約又要慪氣。更衣時他特意把香囊系在中衣的衣帶上,這時若能擡得動手臂,還可以摸一摸……
秋空澄碧,雲淡風清。有一雙白鶴,輕颺如風,潔淨如雪,他心中掠過淡淡的一聲嘆息。
南海子兵變後的這二十四個時辰裡,漫長得有如過了
整整一冬。神機營血戰一宿,平定了徐安照的餘部。錦衣衛連夜肅清街巷。所有人都等待着即將到來的大清理。
破曉時分,急促的馬蹄聲落在長街的青磚上,踏碎了無數人的清夢。沿路上朝大小官員,全都看見了這一幕——一名身形矯健的神機營武將騎馬闖宮,沿路呼喝開道。人人都看見他懷中抱持的少年遍體血污,面如淡金,分明是重傷瀕死的光景。
立刻有禮部的官員認出那張俊秀面孔,正是徵王楊楝。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驚呼不已。
爲着楊楝忽然生還,這一日的早朝亦推遲了片刻。皇帝深感意外,連早膳都不曾用過,便匆匆趕到奉天門,親自見過大難不死的侄兒,楊楝伏於階下,勉強應答了幾句話,便昏死過去。文武百官陸續在奉天門下聚齊,亂哄哄地都看着皇帝叔侄的好戲,其中便有幾個忠直老臣開始嘆息抹淚,又有年輕大膽的言官開始聲討徐家累累罪行。
皇帝一時也想不出應對之措,只是滿面痛惜,連聲催促陸文瑾速速將徵王送回西苑去,再與羣臣周旋,商議對策。
徵王府這邊一早便得了消息,程寧和琴太微哪裡還坐得住,領着衆人燒水鋪牀自不必說,索性備了擔架守在門口翹望。陸文瑾得了皇帝的親口允可,便騎着馬直奔清馥殿而來。衆人七手八腳將楊楝擡回房中,連聲喚着殿下,他連睫毛都不抖動一下。
細視情形,見他衣衫襤褸,只勉強裹了一件寬大的青袍,想是陸文瑾的。胸前背後各有一道刺傷,被污水泡久了,翻出銀白的肌肉,形貌極爲可怖。宮人們嚇得手忙腳亂,殿中一片嚶嚶哭泣。程寧只得喝開衆人,親手用剪刀將他的中衣剪開除下,不免撕動了傷口涌出新血來。他只是昏迷着,連疼也覺不出。這時也不能沐浴,琴太微一遍一遍用熱手巾替他擦拭身體,只覺他越來越冷,擦到後來血痕污泥都乾淨了,但硬玉一樣的身軀卻是始終無法溫熱如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