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回皇城,楊楝即刻入宮向皇帝覆命,其餘衆人各自散去。皇帝因哀傷過度,病情又有起伏,算來自中秋那晚病倒之後,竟還未能下過牀。楊楝在乾清宮的值房裡候到掌燈時分,終於等到皇帝召見。回奏完畢,皇帝沒有力氣多說話,卻是特意賞了他一條玉帶,又留他用些點心。如此盤桓一番,楊楝回到清馥殿時已是掌燈時分。剛剛換下朝服,就看見文夫人和程寧一前一後地進來了。文粲然面如凝霜,連聲叩罪,只道自己未曾照顧好林夫人。楊楝方知,他不過走了這兩日,林絹絹便險些滑了胎。
“這兩日並無閒雜人等往來。服侍的幾個宮人都已拘了起來問過了,又着人將她的屋子搜了一遍,發現了這個。”
楊楝接過她呈上的匣子,裡面一匣青灰藥粉,壓成綠豆糕大小的一方,用耳挖子剔去了一個角。他啪的一聲扣上盒蓋。“如今怎樣?”
“妾請了一位醫婆過來瞧,下了幾服藥,胎兒暫時保住了。”文夫人道。
“請的哪個醫婆?”他忽問。
文夫人忙道:“妾一時沒有主意,只聽說太醫成令海的母親章氏最擅千金科,遂着人請了來。”
楊楝點點頭:“你辛苦了。”
文夫人等了一會兒,見他並不說要如何處理,只得問安退下。楊楝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弄得心亂如麻,坐在圈椅裡兀自生了一回悶氣,想了半天終於起身,獨自一人悄悄往林絹絹房裡去了。
林絹絹早已躺下,聽得門閂響動,立刻啓帳探看。待看清來人是誰,不覺雙目爍爍,即刻披衣下牀。楊楝立在槅扇邊,看她側身立在微黃的燈影裡,擡着一雙雪白的胳膊整理鬆散的髮髻,半天沒有要過來迎他的意思。他不覺冷哼了一聲,將匣子拋入牀中:“既不想要孩子,何不將這一匣子藥盡數吃了?”
林絹絹的脣角緩緩勾起,道:“殿下爲何會這樣想?這孩子可是我的護身符,若不是他,爲着琴娘子的事,殿下也早就把我打
死了,哪能容我到這時節呀。”
精巧的剔紅小圓盒在美人玉雪似的手指間中摩挲滑動,宛如白蛇吐出的一枚靈丹,只這靈丹卻是要人性命的。楊楝問道:“藥是誰給你的?”
“殿下全都知道,還問什麼?”她淡淡道。
“我知道。徐安照必定也知道。”
她臉色一白,似乎有話要衝口而出,然而終究是忍住了。“殿下一向疑我清白,我亦無法自辯。就是將心剖出來,殿下也是不信的。”
他早已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卻問:“……太后知道嗎?”
林絹絹不覺愕然,搖頭道:“殿下想到哪裡去了?”
這麼說,不是太后給的藥,他稍稍鬆了一口氣,心中的憤懣卻也沒有減輕半分:“這次的事情,你怎麼說?”
“有人逼迫我,只得做場戲給他們看。”她盯着他的眼睛,認真道,“殿下信也罷、不信也罷,這個孩子雖是我的護身符,可也是一道催命符呢。”
“這裡戒備森嚴,什麼人能逼迫你?”他緩緩道,“你若有家人父母在外,我也可以着人保護起來。你究竟怕什麼?”
“妾萍水無根,沒有家人父母,林待詔也不是我的父親——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她嘆了一聲,側身去撥燈芯子。燈前的銅屏上原來繪着“雙燕穿柳林”,久無人擦拭,被油煙薰染得烏黑,那燕兒俱隱沒在濃雲陰雨之中。他等了一會兒,知她不肯多說。遂輕嘆了一聲,道:“好好地將這孩子生下來,你仍舊是林夫人,我不會虧待你。”
燈火跳了一下,她的肩膀亦抖了抖,似是冷笑着不相信。他又補充道:“別再做這樣的險事,此藥極烈,再服用一回,只怕連你性命都沒了。”
“多謝殿下關心。”她低聲應着,菲薄的眼皮如芙蓉花瓣般透着輕紅,不知是蓄淚還是殘留的胭脂痕跡。雖是病中,她沉在燈影裡的半邊側臉仍舊美得觸目,彷彿手指輕彈一下就會如落花輕雲一般
支離飛散。
不,她不會的——他定了定神,擡腳便走,她亦沒有像從前一樣開口留他。房室中藥氣脂香混淆,一直走到外面,他才覺得胸中鬱結略鬆了鬆,不由得靜立着出了一會兒神。忽見文粲然帶着兩個提燈小婢站在對面廊下張望,便招手叫她跟過來。文粲然見他又是獨自一人,遂遣開宮人,親自打着燈籠過來引路。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他纔開口問道:“你不是說,以前服侍她的那幾個人早就換掉了嗎?究竟哪裡出了差錯?”
“妾實不知,昨日一切如常……”文粲然自知用人失察,不覺赧顏,垂首沉思一回,忽想起來:“唯有清寧宮那邊賞了一碟子重陽糕過來。不過,服侍她的人仔細檢查過,就是甜食房做的那種花糕,宮裡人人都吃過。”
“是太后賞賜的嗎?”他忽問。
“是……太后老孃娘說,林夫人懷胎辛苦,特意給個恩典。”文粲然澀然道。
昨日已是九月初十,重陽節過後一天。因大長公主新喪,皇帝又抱病在榻,今年重陽節一切從簡。各宮不過是供菊分糕,虛應個故事而已。九月初清寧宮已送來應節的賞例,節後忽又來了一碟子糕單賞某人。他想起林絹絹“催命符”一說,不由得背脊上一陣冰涼。
“林夫人早起噁心,那糕收在櫥裡一直還沒吃呢。”文粲然見他面色陰冷,小心翼翼道,“妾着人去把那一碟糕取出來,殿下再看看?”
那確實只是一碟尋常的白糕,放得涼透了像一塊石頭,與每年清寧宮賞賜的重陽糕並無半點不同。楊楝瞥了一眼,忽道:“這糕是誰送來的?給林絹絹之前,你是否過目了?”
文粲然嚇了一跳:“是張公公手下的人送來的。我仔細看過,還掰了一小塊讓貓兒吃了,覺得沒問題才送給林夫人的。”
“沒問題……你不覺得這重陽糕少了些什麼嗎?”
文粲然懵懂地搖頭。
他冷笑道:“沒有石榴子。”
(本章完)